影視行業也許應該把「不要得罪張愛玲粉絲」默認為改編第一準則。
經過這幾天的輿論發酵,大家都看明白了,改編張愛玲是個苦差事,一著不慎,連威尼斯終身成就獎加身的導演也會被群嘲。說的就是這許鞍華指導的《第一爐香》,預告片剛剛發布,香氣沒聞到,腥風血雨先來。
許鞍華是公認的好導演,這也是她第三次改編張愛玲的小說,電影《第一爐香》從立項之初就讓人期待,從剪輯、美術、攝影、服裝、配樂……都是最高級的班底,極盡精緻豪華。但主演宣布之後,張愛玲迷一片倒吸冷氣,後期宣發更處處令人狐疑,讓大家在「許鞍華到底懂不懂張愛玲」的糾結中反覆橫跳。
《第一爐香》讓張愛玲年少成名,本質上是一出街頭巷尾最津津樂道的女性墮落記,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上海女中學生葛薇龍到香港投奔姑媽,被姑媽和浪蕩公子喬琪喬利用,淪落為歡場交際花的故事。
《儂本多情》張國榮版喬琪喬
你要非說這是個愛情故事也不是不行,可故事的真實內核是欲望與墮落,愛情在其中就像炸雞漢堡裡那一點點蔬菜,好把原罪包裝得稍微健康有機一點。
但《第一爐香》的前期小規模崩塌,就是從抓住愛情那點兒爛菜葉不放開始的。
先是女主角馬思純的原著讀後感,讓人分不清她讀的是《第一爐香》還是青春疼痛文學。
微博被網友吐槽「和我看的是一本書嗎?雖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也有人把哈姆雷特看成哈利波特。」
再是預告片畫面中,男主角彭于晏太過健康明朗黝黑壯碩,他可以有一萬種男性魅力,但偏偏不適合原著中男主角病態的蒼白頹廢。這導致他說情話的樣子像街邊美發攬客:
親熱的畫面像他趴在女主角身上伏地挺身:
兩人都揚著一張「沒被生活欺負過」的臉,身上那呼之欲出的正能量離原著中頹敗消極的氣質相去甚遠,網友建議導演不如改片名叫《第一爐鋼》。
再加上預告片中闡釋主題的句子,既非張愛玲所寫,也非小說原作的主題,而是強調——「愛是比深愛更深的不愛」,諸多碩大的愛情宣言,在沉鬱鏡頭和《月光曲》的烘託下一一粉墨登場,讓人五味雜陳:
流出的內部宣發文案也像在佐證不祥的猜想:故事主線是男女主角堅定執著卻又充滿變數的愛情悲歡?
這到底是張愛玲還是郭敬明?如果是張愛玲,為什麼用這樣的演員?如果是郭敬明,為什麼用這樣的班底?拍《小時代》焉用牛刀?
讓人費解的,是許鞍華沒讀懂張愛玲,還是許鞍華為了遷就觀眾偏離了原作的主題,還是說從根本上,張愛玲的風格已經不再適合當今的時代?
張愛玲的作品本質上都是一遍遍重寫自己的故事,張愛玲文學的精髓,一定要從她的人生境遇中感知。
1920 年,張愛玲出生在顯赫的門第,祖父是清朝末年著名清流派大臣張佩綸,外曾祖父是李鴻章。
父親張志沂是封建遺少,性格暴虐,抽鴉片,娶姨太太,揮霍無度。
生母黃逸梵出身舊式家族,卻是「踏著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的女性先鋒,思想極為超前。她生兒育女後便去歐洲遊學,回國離婚後開始環球旅行。1948 年,她攜十七箱的古董坐船去英國倫敦,租住在地下室,也曾做過制皮包女工。1957 年,黃逸梵因胃癌在倫敦病故,享年 61 歲,身邊沒有任何親人。
1926 年,張愛玲生母黃逸梵。
張愛玲只有一個弟弟張子靜,長得俊美但體弱,1944 年 5 月,張愛玲發表的散文《童言無忌》中這樣描寫:「我的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張愛玲小時父母就已分居,後來父親再娶,張愛玲與新家庭關係更加緊張。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以至於後來一度 clothes-crazy(衣服狂)。」
16 歲的張愛玲曾因為擅自到生母家住了幾天,回家後遭到父親毒打,「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隨後張愛玲由巡警看管,被關在一間空屋裡好幾個月,得了嚴重的痢疾也無人問津,差點死掉。在禁閉中,她每天聽著嗡嗡的日軍飛機,「死了就在園子裡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張愛玲中學畢業照
在這種陰沉壓抑的環境裡長大,沒有心理創傷是不可能的。「人是最靠不住的」,這是張愛玲的處事信條。
什麼靠得住?「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裡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祺唇膏。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念,可是我不像她那麼富於情感。對於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張愛玲自小讀過私塾,高中報考倫敦大學,成績是遠東區第一名,由於戰爭沒能去成倫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學。1941 年底日軍佔領香港,張愛玲不得不中斷學業,回到上海。
40 年代的上海,20 出頭的她開始發表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心經》、《金鎖記》),在淪陷時期的上海一舉成名,人們也是從那時形成對張愛玲的「作女」印象:
高高瘦瘦,模樣一般,高度近視又不喜歡戴眼鏡,與相識的人迎面而過,她看不出是誰,別人卻怪她高傲。
喜歡把老衣服拿出來穿,於是經常以各種奇裝異服的面目出現在各個場合。
當初《傾城之戀》舞臺劇上演時,張愛玲與劇團主持人周劍雲見面,當時張愛玲穿了一件及膝的古風夾襖,超寬大袖,水紅綢子,配以特寬黑色鑲邊,右襟下還有一朵書卷的雲頭,夾襖裡面穿的是薄呢旗袍。周劍雲也是在上海灘見過大世面的人,當下見到張愛玲,居然被她鎮得有些拘謹。
如今這種風格叫 vintage,如今這種玩法可以成為上海灘第一時尚博主,但在當時只引來驚訝的目光。
典型張愛玲
張愛玲熱愛美術、對時尚、服飾、色彩有過人的領悟力,比如她用顏色來比喻氣氛的微妙:悲壯如大紅大綠,是一種強烈的對照,刺激性大於啟發性。蒼涼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有更深長的回味。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比較熟悉,1944 年,張愛玲結識汪精衛政權宣傳部次長、作家胡蘭成,二人相戀,在上海秘密結婚。
「胡蘭成與張愛玲籤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不久,胡蘭成前往武漢辦報,後與一名 17 歲的護士同居。1947 年 6 月,張愛玲寫信與逃亡中的胡蘭成分手。
1949 年解放後,張愛玲留在上海,參加了上海市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大會,這成了後來為人所知、張愛玲人生的重要轉折點——當時周圍人都穿著人民裝,唯獨她還穿著旗袍。
1952 年,張愛玲隻身離開大陸,遷居到香港。後來根據弟弟回憶,張愛玲是突然消失的,他想起姐姐有一次跟他說,「都穿人民裝,我可受不了」。
在港期間,張愛玲開始創作小說《秧歌》等,反映「土改」時期農民的艱苦。在大陸文學界,張愛玲也因此長期被作為反面典型,直到改革開放才有所改觀。
1955 年,35 歲的張愛玲赴美國定居。生活窘迫的她在新罕布夏州結識了 65 歲的左翼劇作家賴雅(Ferdinand Reyher)不久後兩人結婚。因為兩人的作品不被美國主流社會接受,生活依舊清苦。
張愛玲與賴雅
張愛玲曾流產過一個孩子,在半自傳小說《小團圓》裡,丈夫勸九莉生下孩子,她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小說中有一段觸目驚心的文字,大概就是張愛玲墮胎的細節:
「九莉看見抽水馬桶裡的男胎,感覺恐怖到極點,遂扳動機鈕,胎兒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1957 年,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在英國倫敦去世,臨終前將自己收集的古董寄給女兒。張愛玲沒有前去出席葬禮。
作家王安憶有個猜測——張愛玲覺得媽媽比自己漂亮,所以她一輩子都在嫉妒媽媽。
她借《小團圓》的結尾時九莉之口說:「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
1961 年張愛玲訪臺
張愛玲婚後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照顧中風癱瘓的賴雅身上,主要依靠變賣母親的古董和小說版稅維持生活,直到 1967 年丈夫去世。
1970 年代,張愛玲定居加州洛杉磯,深居簡出。生活主要是兩件事:一是研究《紅樓夢》,二是翻譯《海上花列傳》,她將那種嗲聲嗲氣的吳語對白,悉數轉換成了地道的晚清官話。同時,並為作品中出現的晚清服飾、歡場行規、上海的風土人情都做了很多準確詳盡的註解。
1981 年 9 月,張愛玲在過生日時得到一筆版稅和胡蘭成的死訊,在信中和朋友說「難免覺得是生日禮物。」
花甲之後的張愛玲似乎產生了心理焦慮,1983 到 1988 年裡,她深受蝨子困擾,引發皮膚敏感,在加州偏僻的小鎮不斷遷居,恨不得每周搬家一次。「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她隨身攜帶著簡易的行李,只要在住處發現蝨子就馬上離開,換了上百個汽車旅館。她覺得頭髮有蝨,衣服有蝨,每到一個地方就叫人來除蝨,甚至想搬到沙漠裡。
1991 年,她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櫥櫃一格一罐」。同時面對高血脂症、心血管疾病、難纏的感冒及牙病,忙著看病的張愛玲生活作息大亂,睡眠障礙日益惡化。
南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張錯教授說:「你就算在街上見到了她,你也不會認識。她戴一頂假髮,穿一雙最便宜的 2.99 美金的塑膠拖鞋。說難聽一點,美國人說法就是,在超市門口摔跤了你也不敢隨便去扶的老太太。」
1994 年,臺灣的《中國時報》授予張愛玲文學終身成就獎,張愛玲接受了,特意拿著一份報紙拍下照片,證明自己尚在人間。
1995 年,張愛玲皮膚病嚴重惡化,「藥日久失靈,只有日光燈有點效力」。怕店裡不乾淨,花 300 美元買燈回家照皮膚,一天照 23 小時。怕光照不進,隔幾天就剪髮。烤乾的皮膚保護力盡失,臉上、耳朵、肩膀都是傷口。她本還打算搬家,終究沒有力氣。
1995 年 9 月 8 日,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洛杉磯西木區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中,一個顯眼處的塑膠袋中,裝著身份證件和一份遺囑:「儘速火化;骨灰灑於空曠原野;遺物留給宋淇夫婦處理。」根據檢驗結果,張愛玲逝世於六七天前,死因為動脈硬化心血管病,終年 75 歲。
遺囑執行人林式同趕往察看時,日光燈仍兀自照著那躺在行軍床上、半世紀前蜚聲文壇的張愛玲。
張愛玲生前有存款約兩萬八千餘美元,留下遺物不多,大多是假髮、拖鞋、衣物、濃烈的口紅和隨手寫在信封上的手稿。
「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蝨子」,張愛玲一語成讖,早年的文學比喻,成了她一生不能克服的「咬齧性的小煩惱」,也像陰影一樣,爬滿她的整個人生。
張愛玲的一生恰如其分地說明了「不合時宜」四個字。
早年張愛玲就對自己的文字有認識:「我寫的就是常人,是日常生活……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輕鬆,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學者許子東說,「她是文學史上的一個例外、一個異數,一個被時代逐漸放大的支流」,也是五四主流文學史中無法安放的作家。
她的作品沒少被當時的人辱罵,因為她在應該嚴肅的時代輕佻,在應該無私的關頭沉醉個人情愛。不夠宏大,不夠先進,不夠憤怒,不夠鋒利,只有「華麗蒼涼」。
當宏大的時代主題褪去,人們逐漸回歸日常生活,才發覺張愛玲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需要,她用《紅樓夢》式的白話文寫出了現代主義,於是「張學」在兩岸三地逐漸興起。
也有人認為,張愛玲的女性主義創作是受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影響,比如《金鎖記》中的變態心理、《心經》中的「戀父情結」、《半生緣》中的潛意識、《傾城之戀》中的內心獨白等等,這使她筆下的女性是鮮活有血肉的,沉迷虛榮也罷、費盡心機也罷、愚蠢可憐也罷,唯獨不是一件美麗的物品。
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
比如成名作《第一爐香》,少女葛薇龍有主見,有目標,會計算前途,會考量經濟,還會分析人情世故,她墮向深淵並不是被逼無奈,而是幾次轉瞬即逝的自我選擇。
她知道住進姑媽家的代價是什麼,但作為自我安慰,薇龍對自己說:「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
可一住進姑媽的豪宅,音樂、華服、美食、派對……點燃了少女的虛榮心,嫌棄起自己原有的一切上不得臺面。
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
她的理想從讀書轉變為了嫁人,但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個消極的浪子喬琪喬,對她說:「我不能給你婚姻,我只能給你快樂」。
薇龍抓住了他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的注視著他的臉。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裡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眼鏡裡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
葛薇龍的理想又被進一步地裁剪,她只求一段純粹的愛情,然而這種卑微的願望仍然是奢侈的:喬琪喬剛和她親密完,轉身和女傭上床。葛薇龍想過要離開,可「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裡,拔也拔不出」。即使是這樣,她還是選擇和喬琪喬在一起,哪怕用青春換錢,再用錢換一樁註定悲劇的婚姻。
小說的最後,就是她成為姑媽和喬琪喬的工具,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姑媽弄人。葛薇龍自嘲和妓女沒有分別:「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在張愛玲筆下,「男人」只代表一種頹廢衰敗的物質,是女性自己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第一爐香》的悲劇就在於,少女葛薇龍面對好幾次抉擇的機會,她的每一次讓步,都看起來情有可原,但突然一個瞬間,讀者才發現葛薇龍已經站在懸崖邊無路可退,此後的人生只能節節敗退,不斷下墜。
《第一爐香》《色戒》《小團圓》替張愛玲回應了外界對她的疑問,一個聰明獨立的女人,為什麼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人渣?把自己落得卑賤、墮落、遭人踐踏的下場,值得嗎?
從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直到如今的 2020 年,多少女性依然走不出這個困境,而葛薇龍、王佳芝、盛九莉們代表張愛玲回答,也許就是她們自己願意。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色,戒》
王佳芝與易太太,葛薇龍與姑媽,女性的一體兩面。
展現「女性的主體意識」和「女性的命運本身」才是張愛玲作品的永恆主題,她悲觀地認為,隱隱帶領女性墮入深淵的,一直是那曖昧、模糊、湧動的集體無意識作祟。
仿佛施虐一樣,張愛玲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極其凌厲狠絕,被幽閉、被強暴的發狂女性,家族的詛咒,陰溼古老的廳堂,詭魅的幻影……這些元素,一再烘託女性的恐懼與欲望,誘惑與陷阱,使她的文學世界恐怖如鬼域,而張愛玲樂此不疲,且精益求精。
用戴錦華的話說,張愛玲置身於中華古文化與西方文明撞擊、碎裂的鋒面上。在她的一生中,不曾擁有一個諸如「女兒」「閨秀」「妻子」的「名份」,她作為最後一代頹廢淫逸之家的棄女,作為在淪陷區備受顛沛流離的現代女性,始終是一個飄零客,或許這才讓張愛玲更深地體味女人ー一永遠的異鄉人的身份。永遠的放逐、永遠的罪孽、永遠的「不夠健康、又不夠病態」的生存。
微博網友 @微路 認為,許鞍華不適合拍張愛玲。她對人與事的感情與理解,和張愛玲在兩個頻道,兩人在底色上太隔了。許鞍華是關懷是《儒林外史》式的,有一種年輕的正道之氣,所以能拍《投奔怒海》和《黃金時代》;張愛玲的慈悲是《金瓶梅》式的,是冷眼洞察卻不唾棄紅塵,角度刁鑽、細緻入微,所以關於抗日寫的是《色戒》。
張愛玲的作品公認最難改編,因為她的小說語言登峰造極,而且有大量的內心活動和抽象的概念,很難直接轉換成電影鏡頭。關錦鵬可能是太喜歡張愛玲,所以《紅玫瑰與白玫瑰》裡乾脆把原著的文字轉化成字幕,反而影響了敘述效果。
2007 年李安接受採訪時說,拍《色,戒》的過程就像去了一趟地獄,在和張愛玲對抗。「我們進去以後,就陷入了小說所營造的那種絕望氣息,心力消耗很大,總覺得在張愛玲絕望的陰影控制下,很難走出來。」
「張愛玲是非常有勇氣的作家,她從一個女人細微的心理變化來看大時代,不是用主旋律的方式來看戰爭和大時代。我覺得非常特殊,非常有勇氣,也非常真實。」
「對我來講有一種震懾性,我逃不出這個故事。很多翻江倒海的東西我要把它拍出來,沒辦法像她寫得那樣雲淡風輕的。如果只做她的文字的翻譯的話,我是永遠打不贏的,永遠在下風。」
李安在《色,戒》的結尾選擇相信溫暖,他讓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間產生似真似假的愛,這是他認為走出張愛玲陰影的方式。
電影《色,戒》結尾,易先生懷念色誘過他的王佳芝。
張愛玲原著中,易先生處決了王佳芝後,有沒有默默懷念她?結尾沒有明確交待,而是借旁人之口觀察易先生「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有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
兩相比較,雖然李安的結尾留下一絲暖意,還是張愛玲的「三分春色」更勝一籌。美好的想像只屬於傳奇,殘酷赤裸的現實才是張愛玲式的黑暗。
張愛玲自己在做電影編劇時,有這樣的剖白:「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裡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心裡漣漪的花紋。無論怎樣想方設法給添出戲來,在觀眾的眼光中,恐怕也仍舊難於彌補這缺陷。但我總覺得,冀圖用技巧來代替傳奇,逐漸衝淡觀眾對於傳奇戲無魘的欲望,這一點苦心,應當可以被諒解的罷?」
《太太萬歲》(1947)
於是張愛玲編劇的電影,主要情節就是:子女算計父母,父母打兒女的如意算盤…… 男人包二奶,妻子受著雙方父母的夾板氣,還要替老公遮醜。妻子想離婚,最終還是被丈夫的道歉打動,重回家庭。
結局既沒有溫暖甜寵的美好,也缺少手刃小三的酸爽,渣男沒有被懲罰,女人依舊不獨立,只是繼續著大部分人現實中渾渾噩噩的生活。
假如這部原味張愛玲的電影重新上映,觀眾也非見得愛看,可能因為太過「負能量」,不夠「大女主」而狂打一星,沒把刀片寄到陰間就不錯了。
張愛玲小說難改編的地方在於:如果只照搬情節,不注意語言和人物的塑造,就獵奇有餘,深度不足;如果刪繁就簡,只拍感情戲,原著的精髓就成了小情小愛。
對於《第一爐香》來說,是傳奇還是言情,怎麼保留張愛玲精髓,又如何符合當今觀眾的審美?
就看許鞍華怎麼和張愛玲的陰魂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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