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儒林外史》中「範進中舉」一段,我們除了為發瘋的範進感到可悲可憐之外,更被胡屠戶的勢利功利可笑可嘆。胡屠戶是這段故事中一個最具喜感的人物,他的形象無比鮮活生動,絲毫不輸於主角範進。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範進更典型,他代表了人群中的大多數,以誇張的方式再現了人性的真相。
胡屠戶看起來很可笑姿態很難看,可他的身上藏著的是每一個成年人的世故與人生:有一份庸俗勢利,有一份刻薄兇暴,卻也有一份樸素的善良。人到中年再讀胡屠戶,我們其實感同身受。
胡屠戶的驕傲
那一天,已是54歲、花白鬍鬚的範進考中秀才回到家——他已經連考了30年,實在是辛苦不易。這時他的嶽父胡屠戶登場了。他「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一見,連忙向老丈人作揖。胡屠戶一邊大咧咧地坐下來,一邊說道:
「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個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什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了個酒來賀你。」
胡屠戶雖然是來祝賀範進的,也確實帶了美酒佳餚。可這話說得太難聽了,罵女婿是「現世寶」「窮鬼」,並且聲稱他之所以考上了秀才,是因為自己的積德福報。
然而範進聽了,不僅並沒有表現出一點不滿,還「唯唯連聲」。除了人窮志短之外,大概胡屠戶說的是實情,在過去的幾十年歲月中,胡屠戶沒少幫襯女婿一家,他們才能過得下日子。所以,範進不能不對胡屠戶畢恭畢敬,那也是一向仰仗於人、始終有求於人的必然態度。
胡屠戶繼續教訓範進: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了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裡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的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
屠戶的職業雖然也不算多高,但起碼吃穿不愁。每個時代都是嫌貧愛富的,各有鄙視鏈。能吃飽飯的胡屠戶自是看不上那些做苦力、過更窮日子的人。不過範進考中了秀才,已經算是知識分子階層了,他口中雖然不服軟,內心也是唯恐範進看不上自己的,所以才有這一番話。
不過胡屠戶雖然嘴上尖酸刻薄,可心腸還是不錯的。他沒有隻顧自己吃喝,而是招呼範進母親和自己女兒也來上桌:
「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來,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
他也是尋常百姓,別人的辛苦不易,他也是看得到、心生憐憫的。一頓飯吃完,胡屠戶很盡興,他
「喝得醉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胡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這番對胡屠戶的描寫實在太精彩了,簡直就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呼之欲出,實在可以與《紅樓夢》中王熙鳳的登場相媲美。
胡屠戶的冷靜
範進考了三十年秀才,才一朝得中,頓時增添了無窮自信心。不久便到了鄉試的日子,範進又打算去考舉人。因為沒有盤纏,便來找胡屠戶商議。所謂「商議」,就是借錢——看來此前範進沒少找過嶽父幫忙。無奈,剛剛還來祝賀他的嶽父一聽便大怒,給他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他罵範進是「癩蛤蟆想吃天鵝屁」,不要不自量力,他能考中秀才不過是因為考官看他老——胡屠戶說得沒錯,主考官周進還真是被範進年邁潦倒的樣子打動,想到了當年屢試不第的自己,才一念惻隱,多看了幾遍他的文章才錄取的。
他罵範進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麼模樣,「尖嘴猴腮」,怎麼可能有當老爺、做舉人的命?胡屠戶一通謾罵、過足了嘴癮之後,還是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意見:
「明年在我們行事裡替你尋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磕西北風!」
胡屠戶雖然日子比範進過得好,但掙的也是辛苦錢,他覺得範進要去考舉人,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完全是浪費錢財的行為——我們不能怪胡屠戶,明清時代考舉人確實不容易,比現在考上985大學還難百倍。胡屠戶是冷靜清醒的,他不願意範進好高騖遠,承諾幫他找個私塾教師的工作,安心過尋常百姓的日子。我們的胡屠戶雖然嘴損了些,其實還是有人情味,還是顧念女兒女婿一家的。
胡屠戶的謙卑
萬萬沒有想到,不聽話的範進再次應考,竟然福星高照中舉了。
得知範進中舉,正在賣肉的胡屠戶忘記了自己之前對範進狗血噴頭的大罵,不忘也沒關係,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女婿是不是?他又一次高高興興來了,身後帶著夥計,「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來慶賀女婿中舉。
誰料範進受不了這喜訊刺激,竟而發瘋,千辛萬苦即將到手的富貴眼看就要成空,實在是太讓人崩潰了。幸好,有人出了個主意,最終還是胡屠戶解決了問題,他的一巴掌終於將這位新科舉人打回了清醒狀態。
範進已經實現了階層逆襲,打完範進的胡屠戶害怕了,「只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隨後越想越疼,覺得自己打了天上的文曲星,菩薩降罪了。他開始在旁人面前不住口地誇範進,他再也不是那個尖嘴猴腮的模樣了,而是「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吹噓自己慧眼識人,為女兒選中這麼一個好女婿。
在範進面前,從前趾高氣揚地胡屠戶立刻變得謙卑討好起來。眼見範進的衣服皺了,他「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時回。」張鄉紳來拜訪範進,胡屠戶立刻「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生怕自己的形象上不了臺盤,給女婿現眼。
胡屠戶臨走,有了錢的範進送給他六兩銀子,胡屠戶口中推遲,動作卻是:「把銀子擱在手中,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範進不肯,他「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然後又恭維了範進好幾句,拿著銀子,「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這番前倨後恭、勢利功利的對比實在是太鮮明、太有趣了,胡屠戶簡直就是一隻中國古代的「變色龍」。
同是市井凡俗人
胡屠戶的表現固然可嘆可笑,卻也一個凡俗小人物真實的人生。他雖然對落魄的範進頤指氣使,但還是真心幫助女兒一家人的。所謂「刀子嘴,豆腐心」。相比範進這樣的「偽君子」(範進中舉不久母親去世,在一次宴席上,他看著人家「銀鑲杯箸」的餐具,遲遲不動,說是自己要守孝,讓主人很發愁,擔心飲食也不吃怎麼辦。不過很快,範進便「在燕窩碗裡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裡」),胡屠戶是「真小人」。他喜怒隨心,並不矯情虛偽,也不怕前後矛盾,其實也是挺可愛的。
胡屠戶對範進前倨後恭,充滿了戲劇性的變化,我們可以稱為「世態炎涼」,其實,又何嘗不叫「人情世故」?
胡屠戶的形象有著戲劇性的誇張,可其他人也差不多。得知範進中舉,不用人招呼,他的鄰居們都主動跑來幫忙,「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我們相信,這些鄰居們是真心為範進高興,真誠表達賀喜之意,可同樣也存了一份趨炎附勢的心思吧?誰知道呢?萬一以後能用得上呢?
胡屠戶如此,範進的鄰居如此,便是我們,也是這般吧?
嫌貧愛富、趨利避害、功利現實,是人性,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隱秘心思。同是市井凡俗人,相比胡屠戶,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從古至今,範進中舉不常有,中舉後發瘋更是罕見,而平庸可笑的胡屠戶,才是我們人生的大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