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想著一個問題:在正義的公「暴」制止不了群「暴」的情況下,私「暴」可以作為公「暴」的輔力,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得到默許?
這世界從來不缺傷害、欺騙和背叛,正因為如此,家顯得格外溫暖,朋友顯得更為珍貴。是的,越是在風雨飄搖的日子,家溫與友情越是稀缺。
8月6日中午,在告別西環後,我特地來到北角,與我的佬友阿張,喝次早茶,大張旗鼓地再啃一次豬腳姜。
豬腳姜是月子食物,但阿張尤喜歡吃,他更愛裡頭的薑片,用的醋是粵港著名的「八珍甜醋」,那句廣告詞如雷貫耳:八珍甜醋牌子老,味道好!
我雖然是個無齒之徒,但是還是從容地把一塊豬蹄皮啃完。阿張還是嫌醋湯不足,於是叫來滿腔是閩南味的服務員,再加幾勺黑黝黝的湯。「客人有需求就等同於投訴,我們盡力滿足。」阿姐這麼說。
去的是北角新光戲院對面的新都城富臨酒樓,前文說過與我喝茶的阿張,是1972年遊水過香港的,而我們認識於1987年。我們起初有點公家的業務,後來就當朋友了。但兩人不做什麼業務,碰面只聊天吃飯。我在他家的架子床睡過一次,而他來羅湖我的屋企也只有一次記錄。古人說,朋友之間淡如水,而今我說,朋友之間還要做到相互之間的欲望薄如眼前的餅。
這種叫「薄罉」玩意兒,叫法是我第一次聽說,但形狀並不陌生,它像四處可見的蔥油餅又像那種塗滿甜醬的印度甩餅。遠看還以為是蚵仔煎。
蔥味不是很重,吃起來很有嚼勁,不會太甜,比傳統的蔥油餅細緻可口。「好食埋食噻佢啦!」在另外一個朋友還在問路前來的時候,阿張這麼慫恿我。而我把它曬上網的時候,有粵人說「薄罉不是卷的嗎?」不管卷的平的,方的圓的,入了喉進了肚,都是碎的。形狀都是人類自欺欺人的。我吃著這麼想。
前一夜,福建人在北角棍戰黑衣人、雖然敗仗而退,但北角一夜走紅,「抗黑衣的一族」一下子成了英雄,舉動也一下子成了愛國愛港的代名詞。
一個遠在泉州的仁兄在一篇頌讚北角的文章上,寫了轉發詞,說「尚武的熱血在激蕩,以暴制暴意在告誡」。
現在而今眼目下,能休止暴的只有暴,我也這麼認為。但是我之前說過 ,「以暴制暴」的前一個「暴」必須是公權力在受法律約束下才能施行的。游離於法律之外的私「暴」,是不可鼓勵的,儘管貌似它是一種自衛反擊。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在家鄉聽說過「械鬥」,那個時候為田地,為葬禮進犯,兩村、兩姓人或者兩個角頭的人,時不時要鋤頭棍棒相向,愛鄉華僑三不五時寄錢來,援助自己人擊潰來犯之敵。
閩南人所謂的尚武,在臺灣也留下印記。早期他們率先過海,倚海邊而居。為了爭碼頭、爭市場,泉州人與漳州人、泉州人與同安人,吃飽了就開仗。艋胛、大稻埕還流傳著閩南人互毆的千古絕唱。客家人怕了這些動不動就拿起鋤頭擎起斧頭的人,於是他們來了,乖乖地躲到山裡,開墾生息。
沒想到閩南人的這種「尚武精神」居然成了法治的香港的制暴銳器。看看克敵片地上的電車軌跡,認出這在春秧街的附近,從西邊來的電車,以北角為終點者,都是從英皇道轉入春秧街,繞了一圈後再往中環上西環方向走。
香港是不是走投無路了,無解了,非要用私憤對付私憤,以暴力制止暴力。這是圍繞在我兩條半腦筋的腦子裡的思索。
【視頻】電車橫貫的北角菜市街——春秧街
我以前來北角,喜歡住在春秧街一帶,這裡的酒店房間都不小,價格有時也跌成菜價。關鍵是,我能體察這條世界上最有味道的街市,電車在這裡晃悠悠穿行,富人家也下山到這裡買菜。我能跟來自青陽的青蚵仔嫂用閩南話問長問短,我能聞到白天的賣肉聲,也能聽到夜晚的另一種賣肉細語。
閩南情閩南味,濃縮在這條叫春秧街的街市上。
都說香港很亂,但是你坐在地鐵上,絲毫不感覺昨天這個城市正經歷一場「三罷」,到了北角的地盤,你也絲毫不覺得被內地尤其是福建家鄉人一夜捧紅的北角與往常的差別在哪。
阿張不是福建人,他在揭西出生,在廣州長大,在香港創業立家。他說,他最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那些是必然的,那些是偶然的。「冇麼嘢啊!」內地人一傳百、百傳萬,說「香港很亂」,阿張說他並沒有感覺。「車照走,馬照跑,茶照喝,工照做!」夜晚的事,不理睬它,也不會引火上身。這是他的觀點。阿張住在附近的鰂魚湧,離北角幾步之遙。他喜歡到這個能停直升機的酒樓來喝茶,這天坐的是一號臺。
快到兩點,很多講閩南話的食客在諮客臺前面排隊,我說,裡面不是很多空桌,為什麼還要排隊。阿張說,兩點過後是「下午茶」時間,東西便宜一點。
【視頻】春秧街洋溢閩南鄉音,作者對話蚵仔嫂
「塞因nia(等於粵語的丟佢勞模),聽說晚上那些(黑衣人)要來搗亂!」鄰桌突然躥出這樣的聲音。原來,前一晚風波後,網上傳言黑衣人還要來圍攻北角,電臺說新光戲院和周邊的店舖下午早早關門了。
阿張約好的朋友把豬腳姜啃完,把湯汁一飲而盡,兩人成雙成對去澳門玩了。來的人是個湖北籍的中年女子,剛剛滿七年拿到香港身份證,想試一下看去澳門有沒有那麼方便。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我說沒有,就分道揚鑣了。
路上我又看到一個視頻,畫外音說,「塞母也,晚上那些(黑衣人)敢來,腳來腳ji(斷)手來手ji(斷)!」
面對關於北角福建人抗「暴」的英雄帖層出不窮,內地的福建人個個像打雞血地轉發,我在想一個問題:福建人愛提「打拼」,愛唱「愛拼才會贏」。說實話,與粵人、潮汕人、上海人相比,在香港的他們,地位還很不入流。他們需要的還是「拼」,而不是「打」。現在這個時代,「打」不出江山,也「打」不來身份和地位,更打不來對生活的真正享受。
一腔熱忱,換得來一時的解氣,換不來永遠的太平。以黑壓「黑」看似在幫警方紓困,幫國家揚眉,實際上在給林鄭政府添亂。很簡單,它與香港引以為傲的法治精神背道而馳,格格不入。
我打了一個嗝,決定把豬腳姜得來的氣力留在身子裡,帶回溫暖的深圳,本想應親戚之邀留多一夜,也廢棄主意了。我是希望北角的家鄉人,把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好好想清楚。保家衛國,除暴安良,在法治的香港不是這麼幹的!逞能過後,宣洩之後,福建人在別人的心目中,留下的絕不是什麼英雄記憶,更多的是笑話!北角,可以讓你爭氣、慷「林北(你爸,老子的意思)」之慨,但絕不能成為福建人以鬥爭氣的角頭。
坐著102巴士,我去了紅磡,然後坐東鐵北上了……香港不是我的家,管伊去死。一過關,我就提著褲子往洗手間跑了,這天我立誓一泡尿也不留香港。晚上徐徐的清風和緩緩的音樂伴我入眠,我覺得安寧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