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條》這幾天一直在困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看懂。
雲裡霧裡非常懵圈,想來想去決定從幾個層面拆解,不是拆解《信條》、是拆解「到底有沒有看懂《信條》」。
首先,故事主線。
《信條》是拯救世界的常規類型片模式,沒啥看不懂的。
(僅僅討論電影明面上敘述的內容,網友憑Robert Pattinson染了發色來推斷他是女主兒子之類的,不討論)
其次,逆向時間節點、人物的「不同時刻版本」狀態。
電影裡不同時間節點上的角色,是此刻的還是逆行來的有多個不同版本,雖然理解起來有點繞、也容易遺漏細節,但看完電影再看看相關解讀、大概也能理解。
然後最難辦的部分來了,感知經驗。
電影裡諾蘭設定了一條時間規則的後遺症,「對逆行的人來說,世界是反過來的」。
這句話從字面上看非常好懂,理解起來沒有任何困難,但是呈現在電影中、成了具體的複雜的動作和畫面之後,很多時候都超出了常規的感知邊界。
一開始,男主只拿著一把槍的時候,電影通過一顆子彈來闡述這個設定,畫面裡只有這單一的一件事,接受起來沒有障礙。
當畫面裡逆序的東西越來越多,感覺就越來越有障礙,似乎超出了感官習慣的熟悉邊界。
讓人困惑的不是設定(設定解釋得非常清楚),而是這個設定的具體呈現方式,呈現出的畫面和日常經驗裡的視覺體驗相悖。
正常的視覺經驗裡,車是正著開的、鳥是正著飛的、浪花是正著出現的。
當諾蘭把這一切倒過來,對我的「視覺-感知-理解」體系形成了很大的衝擊。
在較為簡單的畫面裡(比如天空一隻鳥在飛),舒心醬的反應是驚奇的,咦,倒著來的。
當元素逐漸增多、畫面逐漸複雜,感受就變成了「等等等等一下,跟不上」。
最後的大戰場景中雙方人員都有正向、有逆向,嗚嗚泱泱混在一起,正的倒的畫面來來回回讓人懵圈。
一座高樓被炸,正的反的來回幾次疊加在一起,畫面非常震撼,但除卻少數瞬間之外整體橋段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懵圈。
概念上能理解,感知上無法對接。
與其說《信條》讓人困惑的理由,是諾蘭設定了新的高概念,玩起了燒腦的時間敘述模式,不如說他在挑戰常規視覺經驗、在革新感官體驗。
如果抽象拎出《信條》的故事內容本身,在諾蘭的作品裡一定不算最燒腦的。鉗形運動,概念打的非常清晰。
但加上畫面以後,整體質感就完全不一樣了。
感知和理解,不僅僅是故事內容層面上的,同時也是視覺等知覺感受上的;我的視覺消化鏈條,短時間裡消化不了這麼多正的反的疊加出的迥異於過往經驗的內容。
調整時間設定的作品很多,諾蘭的新意未必在於設定本身,或許在於他對這個抽象設定的具象呈現。
這就導致了,從抽象概念的層面說、我覺得我聽懂了(一句反過來有啥好不懂的?)但是,從具象畫面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很懵圈,異於感官習慣、超出視覺經驗。
換句話說,諾蘭或許不僅僅是「沉迷故事時間設定」,而已經走向挑戰「感官認知邊界」。
這和大尺度畫面刺激知覺,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如果說電影未來的通天塔是造夢的、造出新的認知邊界之外的世界,諾蘭《信條》一定是重要的一環。
時間是抽象概念,看見鐘錶不等同於看見時間,看見時間流逝中的變化也不等同於看見時間本體。
如果說諾蘭電影中的種種敘述設定時間設定,類似於以鐘錶的刻度、將時間以具體可感的形態呈現出,那麼故事裡的情感羈絆則是「流年感慨」的情感依託。
被戲稱為「孿生蝙蝠俠和克隆金剛狼搶寡姐」的《致命魔術》中,電影通過讓雙方對讀真假日記的方式不斷完成敘述時間的跳轉,構建了很複雜的時間結構,懸念很燒腦、但直觀層面的東西理解上沒有太多障礙。
《星際穿越》裡種種物理學知識就像突然出現的高階方程式一樣,都不太好懂,但這不重要,這部電影裡的模式是「因為XXX,所以如何如何」。
比如,因為黑洞影響這裡的XXX吧啦吧啦,所以這個星球上的一個小時是地球上的七年。
XXX的部分,涉及專業知識;而如何如何的部分,是普遍的認知經驗,「一個小時形同七年」理解起來沒有問題。
更重要的是,《星際穿越》在「一小時等於七年」這個設定上,傾注了非常多的情感力量。
馬修·麥康納和安妮·海瑟薇回來之後,留守的人鬢髮已星星,緩緩開口:二十三年了。
父親坐在那裡看留言畫面,甜茶逐漸長成大本。
這邊少年絮絮叨叨說著考試成績和女朋友,那邊老父親泣不成聲。
成年兒子頹廢的未說出口的埋葬病逝孩子的苦楚,凝視的老父親比兒子更年輕的容顏,濃烈的畫面對比、強烈的情感衝擊,人類不過是浩瀚宇宙裡的小小一粒塵埃,白駒過隙間、回首已是百年身。
渺小的人類啊,卻有如此洶湧的澎湃的能裹挾全宇宙的情感。
看,如果你讓我解釋「為什麼一個小時就是七年」,我寫不出來具體的物理公式,但這不影響我作為觀眾和「一瞬七年」的這個家庭共情。
這也是為什麼諾蘭的電影裡我最喜歡《星際穿越》。
外星球上安妮·海瑟薇差點來不及撤退、高山一般的洪峰呼嘯而來,男主和呆萌打架、遠景鏡頭裡蒼茫落寞的質感,都悲壯又雄渾,似乎拍出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悠悠天地。
但故事最終的情感落點又很樸素,女兒幼年時看不見的ghost是老父親在努力傳遞生的希望。
在「私人情感」和「人類使命」的悖論裡,找到了能共情的平衡支點。
《信條》的故事裡,男二和男主最後的告別,被認為很有《一生所愛》的感覺;看完整部電影之後再回味,才會發現喝可樂的細節很溫柔。
整體來說,作為觀眾我會認為《信條》的情感衝擊力弱於《星際穿越》,而《信條》比《星際穿越》更往前一步的地方,或許在於對常規視覺感官模式的挑戰。
《盜夢空間》讓一個陀螺成了謎中謎、夢中夢的標誌,《敦刻爾克》並置了海陸空三條時間線,《記憶碎片》一段一段倒著解鎖故事的前因;與其說《信條》的魅力在故事本身,不如說在「正向逆向」設定的具體呈現方式上。
從這個角度說,《信條》或許是《雙子殺手》有異曲同工之處,故事框架都被認為是平常的類型片架構,而李安通過對技術的痴迷、諾蘭依託對實拍的堅持,前者解鎖視覺感官邊界,後者試圖在電影中構建「每一個維度都和現實不同的電影世界」。
看沒看懂或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感受和思考的過程本身,這或許就是一種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