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
宋·蘇軾
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無乃槁木形,人禽兩自在。北風振枯葦,微雪落璀璀。慘澹雲水昏,晶瑩沙礫碎。弋人悵何慕,一舉渺江海。
眾禽事紛爭,野雁獨閒潔。徐行意自得,俯仰若有節。我衰寄江湖,老伴雜鵝鴨。作詩問陳子,曉景畫苕霅。依依聚圓沙,稍稍動斜月。先鳴獨鼓翅,吹亂蘆花雪。
陳直躬,是宋畫雁名家陳偕之子,世其家學,善畫蘆雁。讀東坡題詩,可以想見其畫。
「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乍看起來,似從閒處落筆,寫野雁驚人,一去杳杳。作者在寫自己的生活經驗,與畫了無瓜葛。看了下兩句才知作者高超、灑脫的意趣所在。「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見畫雁如此逼真,不禁驚問畫家從何處觀察而得。「無乃槁木形,人禽兩自在。」上句隱贊,本句很有嘆的意味,說人只有形如槁木,與雁共處,才能畫出無人時雁的形態。「自在」不僅在雁之形而且在人之心。接下來寫自己對畫面的觀感:「北風振枯葦,微雪落璀璀。慘澹雲水昏,晶瑩沙礫碎。」此四句分別可與「珠落璀璀白罽袍」(杜牧)「堆金壘玉光晶瑩」(韓退之)等句對照看。四句有一氣呵成之勢。在一片昏暗的背景上置一點亮色,更加重了昏暗的氛圍,也更突出了亮色的光彩,足見詩人的審美情趣之高。「弋人悵何慕,一舉渺江海。」在結句中出現「悵何慕」的「弋人」(獵雁人),其情思和韻味,真如野雲孤飛,而且行回縈繞,謁盡形象的曲折之美。
讀者、作者均有意猶未盡之感。於是第二首的出現已水到渠成。「眾禽事紛爭,野雁獨閒潔。」詩人將眾禽和野雁擬人化,出現在讀者面前的不僅是野雁的矯矯不群,而且有志士的耿介瀟灑。「徐行意自得,俯仰若有節。」這兩句更分明是寫人,雁人合一。很令人想起蘇軾的一首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所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未肯棲,寂寞沙洲冷。」詩詞皆寄意,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我衰寄江湖,老伴雜鵝鴨。」詩人的傷感孤獨和野雁是一致的,優美不群中含有某些崇高因素。「作詩問陳子,曉景畫苕霅。」「問」是寄的意思。「陳子」指陳直躬。「苕霅」是兩條溪水名。「依依聚圓沙,稍稍動斜月。」這四句緊密相連,不純描寫景物,大有曲折含蓄之美。「先鳴獨鼓翅,吹亂蘆花雪。」孤雁獨宿葦叢中,吹亂蘆花,似雪般紛紜。
東坡詩風,不獨豪放曠達,這二首詩就寫得含蓄,令人因詩而慕畫。東坡曾言:「蘇子作詩如見畫」,正是對自己的正確評價。
後記:年輕時鐘情於繆斯女神,立志要當中華民族的普希金。1990年出版社約我為《題畫詩鑑賞辭典》撰稿,我欣然從命,成為該書作者之一。重拾舊文,溫故知新。
沒當成普希金不能怪我,下海沒時間寫。只好用普希金的詩與讀者共勉: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裡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嚮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鬱,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