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覺醒後——從「潘曉討論」到《人生》
喬夢楨
摘 要:路遙創作《人生》時期,恰逢《中國青年》雜誌提出「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的話題,二者間有著不可忽略的關聯。本文從「潘曉討論」入手,結合時代轉型背景,對路遙在《人生》中做出的價值導向和文學觀念加以分析,探討其中所展現的內部與外部的矛盾。
關鍵詞:路遙;《人生》;高加林;潘曉討論
一
在路遙的創作歷程中,《人生》是一部具有總領意義的作品,其後,無論是《姐姐》、《在困難的日子裡》,還是《你怎麼也想不到》、《平凡的世界》,主人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著高加林的影子,都經歷過高加林式的人生抉擇與愛情選擇。社會轉型時期,農村青年,尤其是農村知識青年,如何進行人生道路的選擇、如何完成自我價值的實現?路遙試圖用文學給予讀者一種理想主義化的人生指導,這成為了他的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主題。
這種創作傾向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80年代初期,正值新舊交替的社會轉型節點,成長於文革期間的青年們在正式步入社會時,面臨著這樣的精神危機:根深蒂固於頭腦中的價值觀念已不再奏效,新的價值體系亟待重塑,只能在自己的摸索前行中找尋人生的意義。這一代人,宛如裹足了十年,乍一放開,面對著急劇變化的現代社會,很容易便走向極端,或是難以接受心灰意冷撿起裹腳布復又纏了回去,或是邁起比天足更地道的步伐狂飆突進、野蠻生長。拔劍四顧的無限茫然,極端壓抑後的極端宣洩,年輕人的思想不能再停滯於真空之中,而需要一雙「看不見的手」加以疏導、釋放與撫慰。
1980 年 5 月,《中國青年》雜誌引發「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的話題,其中「潘曉討論」如燎原之星火,引發了長達半年的激烈討論。實際上,「潘曉」取自大學生潘禕和年輕女工黃曉菊,信件由二者來信結合而成並加以編輯改為。這並非偶然,而是經歷了 5 個月的醞釀、策劃、精心安排,以達到提出關鍵問題、促進青年思考、引領社會思潮的效果。信件《人生的路呵,怎麼越走越窄》主要拋出了以下三方面問題:其一,信念與現實的矛盾。潘曉意識到「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實總是和頭腦裡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銳的矛盾」,一直以來所信奉的理想落在實踐中,便成了草菅人命;一直以來所以為志同道合的同志們,不惜撕下崇高的面具,人性的醜陋在政治鬥爭前分毫畢現。對於一個稚嫩、敏感、滿懷希望的年輕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融入血肉的信念硬生生在眼前崩塌更殘忍的了。理想破滅,憧憬失卻,巨大的精神失落,不可抗拒的迷茫孤獨,無處可逃的自我懷疑,交織割裂成一代人的心靈傷疤,餘下一個觸目驚心的問號。其二,人生意義的追尋。在信中,潘曉寫到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生命的意義,曾經她將信念置於為黨和人民「獻身的激情」,但熱血被現實潑了盆徹骨的冷水;其後她將希望寄託於感情,但遭親人拋棄,友人告密,戀人背叛;最後她將目光轉向書本,從社會達爾文主義中得以啟迪,認同「人活著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的觀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客觀的、冷冰冰的社會發展規律,曾經的滿腔熱血化為滿腹冷漠。其三,自我價值的強調。在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親眼目睹著,一個人只有獻身於集體之中才有實現人生價值的可能,「集體」觀念已根深蒂固。但粉碎四人幫後,現實生活中接踵而至的困境挫折,深深地刺痛了他們身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尊嚴。此時,「我」不再是「小我」,而是「大我」「自我」,我便是我自己!青年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宛如一個導火索,他們不再甘心於在集體中實現價值,而是要找尋個人方向,找到能真真切切抓在手中的人生意義。信件甫一登刊,便引發了空前的轟動,精心構建的矛盾衝突恰似一部傷痕小說,精準地引發了廣大青年的共鳴,「潘曉」一躍成為青年的代言人,成為社會轉型時期一切懷疑、迷茫、冷漠、狂熱的縮影。 這一社會熱潮無疑也影響著路遙,在此時期創作的《人生》可以看作是對於「潘曉討論」和「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的回答,更是對於青年該何去何從、文學書寫該何以為繼,給出了自己的指導與答案。路遙筆下的高加林,是在城鄉人口流動、階級流動背景下的更為具象化的「潘曉」。少年時期在文革中度過,生於農村而受教育於城鎮,身處於「除舊布新的轉折時期」的「交叉地帶」,可以視作一個較為典型的農村知識青年形象,所面臨的也是富代表性的問題:人生事業選擇和愛情婚姻選擇。事業上,一方面是獻身於鄉土、用勞動實現人生價值,另一方面是闖入城市、徹底脫離土地和勞作;愛情上,一方面是農村姑娘淳樸忠貞的奉獻型愛情觀,另一方面是城市姑娘對等交流的現代型愛情觀。天平的一邊是土地深沉勞動無言,另一邊是都市風光階層上升,高加林式的農村知識青年們該何去何從?那麼,路遙是如何給這個才華四溢的小夥子安排命運的呢?首先,是「潘曉」般接二連三的打擊,和緊隨其後的自我覺醒。民辦教師的崗位被村幹部的兒子「走後門」頂替了下來,給飲用水清潔卻被無知的村民們視作「下毒」而引發風波,曾經瀟灑倜儻的書生淪為黝黑農夫,淪落到街頭叫賣、公廁掏糞……平庸的同齡人平步青雲,曾經的同窗遙不可及,而自己卻滿身泥土、糞便,還要忍受著羞辱、謾罵乃至鬥毆。強烈的身份對比,巨大的心理落差,將高加林心中本就按捺不住的自我意識徹底激發出來,他決心要闖入縣城,擁有自己的「活法」,來證明尊嚴、才華與價值。其次,是不出意外的自我膨脹期。叔父調任本地,高加林便順理成章地也靠著「走後門」進了城,憑自己的才能在新天地中大顯身手、風頭盡出,頗有種俗套古代小說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勁頭。愛情方面也一如那痴心小姐負心郎的套路,步上了元稹李甲薛平貴的後塵。此時,他已不滿足於小小縣城,大城市南京成為了心之所向。最後,是意料之中的落敗、回歸鄉土。意氣風發之時宛如黃粱一夢,夢醒後依舊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兩個戀人都失之交臂,落得個兩手空空的下場。但永遠不會拋棄他的是溫馨的土地與鄉親,永遠不會失卻的是勞動的品質,高加林幡然醒悟,悔不當初。仔細讀來,不難發現許多矛盾與不合情理之處。譬如高加林最開始就嫌棄巧珍是個「文盲」,為何卻天雷勾地火般快速陷入愛情?若他只是出於原始欲望和心靈慰藉,且明確感受到對巧珍的厭煩後,為何又能悔恨不已地將她視作真愛?又如高加林拋棄巧珍後,村裡人都對他怒目而視,連小孩子都唱歌謠指責他,為何在他落敗而歸後,鄉親們又一擁而來送溫暖呢?其實,這些文本中的矛盾,也正是作者人物塑造、文學追求、價值取向的矛盾,從中我們可以窺見路遙對人生價值、自我價值在文學上的消極想像。路遙成長於大西北,上山下鄉時期的鄉情,對土地的歸屬眷戀,包括十七年文學對他的文學觀塑造式的影響,這一切都內化為精神內核與文學品格。當「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的宣言出現時,他應當是驚駭而痛心的。作為反駁,高加林是一定要犯思想上的錯誤的,譬如走後門、背叛戀人;鄉親們一定是質樸無私而富於民間智慧的,城市居民則是扁平化的尖酸刻薄,城市姑娘也要更無理取鬧幾分;而不管多有才能的人,最終也是要紮根於土地,靠勞動腳踏實地地前進——即便有些生硬,也要給潘曉、高加林式的青年敲響警鐘,指引方向。路遙不遺餘力地擔任起青年導師的身份,試圖用勞動引領迷惘,用奉獻消弭利己,用集體主義平息自我覺醒,重建十七年文學社會主義價值體系。然而縱觀社會發展,潘曉、高加林式的年輕人是生生不息的。已經經歷過良好的教育,見識過井外的天空,感受過精神交流的愛情,還如何在勞動中釋放抱負,如何在貧瘠的土地上安放暗流湧動的靈魂?已然覺醒的青年們,還如何能接受路遙式的指引?他們只會再次向城市邁進,狂沙金甲,百戰不回。當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當社會以某種泥沙俱下的方式急劇發展,文學創作者應順應潮流還是堅守自我?這是作者自身內部與外部的矛盾,也是一個永恆的課題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