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峰食刻(國畫)陳治 武欣
豬腳黃豆湯也叫腳爪黃豆湯,是值得回味的上海老味道。入冬後,持中饋的煮婦就會做幾次,燉得酥而不爛,湯色乳白。黃豆宜選東北大青黃豆,有糯性,回味有點甜。當年黑龍江知青回滬探親幾乎人人都會帶上一袋。豬腳,上海人亦稱豬腳爪。民間相信「前腳後蹄」,前腳賽過豬的剎車系統,奔跑及突然停住時前腳用力更多,腳筋鍛鍊得相當強健。而買蹄髈宜選後蹄,骨頭小,皮厚,肉多,無論燉湯還是紅燒,口感更佳。
寒冬臘月,特別是那種冷風吱吱鑽到骨頭裡隱隱作痛的「作雪天」,熱氣騰騰的一砂鍋豬腳黃豆湯在桌子中央這麼一坐,一家老少吃得暖意融融,小孩子吃飽了來到陽臺上衝著黑沉沉的夜空大吼一聲:「老天爺,快點落雪呀!」是啊,魔都有許多年沒下雪了,如果有,也是輕描淡寫地在屋頂上、車頂上撒一點,就像給一碗羅宋湯撒胡椒粉。
就是在這樣寒氣砭骨的冬天,我喝到了人生第一碗豬腳黃豆湯。
這裡必須先交代一下背景。在我學齡前,也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我媽媽在裡弄生產組工作。生產組是婦女同志的大本營,「半邊天」讀出掃盲班,就有了更高的理想,希望進入體製成為工廠正式職工,吃食堂飯,有工裝,有車貼,有浴票,享受全勞保,每個月還能領到肥皂、衛生紙。有一次,媽媽牽著我的小手穿過草原般遼闊的人民廣場,來到一家簡陋的工廠,大屋頂下,上百盞日光燈齊刷刷亮起,上百人分成若干個小組圍在十幾張長桌邊給羊毛衫繡花。這其實是她平時在家裡做的「生活」,而此時她們非要像向日葵那樣聚在一起,在形式上模擬車間裡的勞作。媽媽忙著飛針走線,我在她身邊像條小狗似地轉來轉去,沒玩具呀,只能將鞋帶系死,再費勁地解開,無聊得很,實在不行就瞅個空子逃到大門口,看對面操場上的中學生排隊操練,怒吼「團結就是力量」。
第二天,媽媽就把我託給樓下前廂房的鄰居照看。這家鄰居的情景現在是無論如何看不到了,兩個老太,一位叫「大腳阿婆」,另一位叫「小腳阿婆」,對的,其中一位纏過腳。在萬惡的舊社會,她們嫁給了同一個丈夫,解放後男人因病去世,大小老婆就住在一起,相濡以沫,情同姐妹。她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成家了,分開住。
大腳阿婆收下我後就嚴厲關照不要跑到天井外面去,「當心被拐子拐走」。這在當時是極具震懾力的。轉而又無比溫柔地說:「今天我燒腳爪黃豆湯給你吃。」
等到中午,大腳阿婆將一碗飯端到八仙桌上,上面澆了一勺湯,十幾粒黃豆,並沒有我期待了一個上午的豬腳爪。「腳爪呢?」我輕聲地問。大腳阿婆大聲回答:「還沒燒酥。」
我就用十幾粒黃豆將一碗白飯塞進沒有油水的小肚子裡。好在有一本彩色卡通畫冊深深吸引了我,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為我打開了陌生而美麗的新世界,公主如此美麗善良,小矮人又如此勤奮,他們挖了一整天的礦石,天黑後回家才能喝到公主為他們煮的湯。肯定不會是豬腳黃豆湯吧,我想。所以很知足,看一頁,塞一口。這本彩色卡通畫冊應該是她們的兒子或女兒留下來的,一起留下來的還有《封神榜》《楊家將》等幾本破破爛爛的連環畫,以及幾十本布料樣本(這大概與她們兒子的工作有關),也相當有看頭。
第二天,經過一個上午的等待,飯點到了,同樣是一碗飯,同樣是十幾粒黃豆,「腳爪呢?」我聲音更輕地問。大腳阿婆更響亮地回答:「還沒燒酥。」第三天,重複第一天的模式,一碗飯,一勺湯,十幾粒黃豆,豬腳爪還沒有燒酥。大腳阿婆與小腳阿婆在我吃好後才在屋子另一邊的桌子上吃,她們有沒有吃豬腳爪,我不敢前去看個究竟,因為裡屋光線極暗,牆上又掛著一個紅木鏡框,鴨蛋形的內襯裡嵌了一張擦筆畫,一個精瘦的男人戴一頂瓜皮小帽,桌上的一羹一飯都被他看在眼裡。飯後,大腳阿婆用刨花水梳頭,小腳阿婆則開始折錫箔,口中念念有辭,弄堂裡的人願意買她的錫箔,她一邊折一邊念經,據說「很靈的」。
在樓下前廂房被託管了三天,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故事讓我看得浮想聯翩。裡弄生產組大媽們精心策劃的轉正式工行動宣告失敗,她們灰溜溜地回到各自家裡,繼續可恨的計件工資制。媽媽鬆了一口氣:「也好,可以看牢小赤佬,明年再送他去幼兒園也不晚。」
一直等我上了小學,身體又長高了點,有一天被班主任表揚了,有點骨頭輕,回家就壯著膽子向媽媽提出:「我要吃腳爪黃豆湯。」媽媽有點奇怪,因為我在吃的上面從未提過任何要求。「在大腳阿婆那裡吃過腳爪黃豆湯,是不是吃出癮頭來啦?」
我這才把實情向媽媽匯報,她恍然:「每天給她兩角飯錢的,死老太婆!」
幾天後,我才真正吃到了人生第一碗豬腳黃豆湯。但味道怎麼樣,沒記住,印象深刻的還是白雪公主,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後來我家條件好了,也經常吃豬腳黃豆湯。我五哥是黑龍江知青,他千裡迢迢背回來的大青黃豆確實是做這道家常風味的好材料。不過我又發現,那個時候像我家附近的綠野、大同、老松順、鴻興館等幾家飯店都沒有豬腳爪,只有像自忠路上小毛飯店這樣的小館子裡才有,豬腳爪與黃豆同煮一鍋,還在三鮮湯、炒三鮮裡扮演「匪兵甲」的角色。在熟食店裡也有,以滷燒或糟貨出鏡。後來有個老師傅告訴我,豬腳爪毛太多,啥人有心相去弄清爽?再講這路貨色燒不到位不好吃,燒到位了又容易皮開肉綻,賣不出銅鈿,乾脆免進。他又說:「豬腳爪不上檯面的,小阿弟你懂嗎?一人一隻豬腳爪啃起來,吃相太難看啦!」
想像一下指甲塗得紅紅綠綠的美女捧著一隻豬腳爪橫啃豎啃,確實不夠雅觀。在家可以邊看電視邊啃,不影響市容,所以在熟食店裡滷豬腳的生意還是不錯的,尤其是世界盃、奧運會期間,豬腳雞爪鴨頭頸賣得特別火,女人也是消費主力。有一次與太太去七寶老街白相,看到有一家小店專賣紅燒豬腳,開鍋時香氣四溢,擺在白木檯面上的豬腳,隊形整齊,色澤紅亮,皮肉似乎都在快樂地顫抖,端的是一隻只絕妙好蹄。馬上買了一隻請阿姨劈開,坐在店堂裡每人啃了半隻。老夫老妻,就不在乎吃相了。
平時在家,我們也是經常燒腳爪黃豆湯的,我的經驗是不能用高壓鍋,必須用老式的宜興砂鍋,實在不行的話就用陶瓷燒鍋,小火慢燉,密切觀察,不能讓腳爪粘底燒焦,一旦有了焦毛氣,敗局難以挽回。如果有興趣又有閒暇的話,我也會做一回豬腳凍。豬腳治淨煮至七八分熟,撈出後用淨水衝洗冷卻,剝皮剔骨,再加五香料紅燒至酥爛,然後連湯帶水倒在玻璃罐裡,冷卻後進冰箱凍一夜,第二天蛻出,切塊裝盆,蘸不蘸醋都行,下酒妙品。如果加些花生米在裡面,口感更加細膩豐富。燉豬腳黃豆湯時我喜歡加點花生米,不必去紅衣,有異香,也能補血。以上幾款都是冬天的節目,到了夏天就做糟腳爪,口感在糟雞爪、糟門腔、糟肚子之上,春秋兩季可紅燒或椒鹽。
進入改革開放後,豬腳爪才有了粉墨登場的機會,九江路上的美味齋馳譽滬上,他家的菜飯深受群眾歡迎,澆頭中的紅燒腳爪是一絕,點讚甚多,我也經常吃。在黃河路、乍浦路美食街曾經流行過一道菜頗具戲劇性:豬八戒踢足球——三四隻紅燒豬腳爪配一隻獅子頭。最讓人懷念的還是香酥椒鹽豬腳,老滷裡浸泡一夜,次日煮熟後再下油鍋炸至皮脆肉酥,上桌時撒椒鹽或鮮辣粉,趁熱吃,別有一種粗放的、直率的、極具市井風情的味覺滿足感。在市場經濟啟動後,在初步擺脫物資匱乏的尷尬之後,人們覺得不妨在餐桌上撒撒野。那種「人手一隻啃起來」的吃相,對應了「改革開放富起來」的頌歌,也可以當作「思想解放,與時俱進」的案例來看。
也因此,我在廣州吃到豬腳姜和白雲豬手,在東北吃到酸菜燉豬腳,在北京吃到滷豬腳與滷腸雙拼。但那種「放開來」的感覺,都不及在上海小飯店裡大家一起啃豬腳時那般豪邁與酣暢。
疫情期間宅家太久,執爨就成了解悶遊戲。有一天我煮了豬腳黃豆湯,考慮到醫生對我再三警告,只敢用一隻豬腳,多抓一把黃豆,湯色與味道就寡淡了許多。這隻號稱從「金華兩頭烏」身上取下來的豬腳,在回鍋兩次後皮開肉綻,失去了記憶中的勁道和香氣,成了可厭的藥渣,最終無人問津。
最想念當年大腳阿婆的豬腳。
2018筆會文粹《那「通關密語」》已經出版,長按識別下圖二維碼可在文匯出版社微店購買,點擊「閱讀原文」可跳轉至噹噹購買
【筆會近期作品推薦】
錢婉約:憂患意識與敬畏之心
餘斌:疫中出行記
舒飛廉:我的梅園,我的江城
曹景行:四十年前,我被隔離了
孫鬱:我讀木心
陳平原:《水滸十講》,別有洞天
過傳忠:作文是寫給誰看的
陳佔彪:向賈母學習
張怡微:男性的友誼故事……
路明:這漫長的一天
高明昌:踏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