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命為「一個來自中國基層的民間導演」,追求影像「對現實表象的穿透力」,他認為第四代導演執著於倫理道德、第五代導演迷戀於歷史寓言、第六代導演則在都市搖滾裡陶醉。
雖然他被稱為第六代導演領軍人物,但他從來不承認。在中國電影集體向好萊塢投降,沉淪於虛無縹緲的非現實主義題材的時候,他對中國現實的強烈人文關注顯得尤為可貴。
從《小武》發端,到好評如潮的《三峽好人》,他的影像世界正在逐步成為理解中國的一種特殊方式,意在重新詮釋中國電影的現實主義。
他就是「民導」,賈樟柯。
與曾流行的批判現實主義相比,賈樟柯的敘事更為沉靜和低調,從不做單純的道德批判,而是通過個性鮮明的紀實性風格一一拓展,他也從不故弄玄虛,在冷酷的現實中保持著一種溫暖的基調。
「我們是飄一代,飄在這個世界」,這是賈樟柯導演《世界》海報上的一句話。
《世界》由賈樟柯執導,趙濤、成泰燊主演的劇情片,於2004年4月上映。該片榮獲「第十一屆法國維蘇爾國際電影節評委大獎」、「法國《電影手冊》2005年度十大佳片」等多項國際大獎。
影片講述了幾個農村來的年輕人在一個世界公園裡的工作與生活。他們都住在公園裡,一起工作,吃飯,遊蕩,爭吵。他們都來自外地,在這座城市裡幻想,相愛,猜忌,和解。這是2003年的北京。城市壓倒一切的噪音,讓一些人興奮,讓另一些人沉默。這座公園布滿了仿建世界名勝的微縮景觀,從金字塔到曼哈頓,只需十秒。在人造的假景中,生活漸漸向他們展現真實:一日長於一年,世界就是角落……
「誰有創可貼?誰有創可貼?」影片伊始,舞蹈演員趙小桃(趙濤飾)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喊著,四處尋找創可貼,這便是賈樟柯導演第一部公映電影――《世界》的開場。
影片以女舞蹈員趙桃與保安隊長成太生(成泰燊飾)之間的情感故事為主線,引出不同的城市外來者,呈現了這些「漂一族」的生存狀態。
儘管鏡頭從山西汾陽轉到大都市,賈樟柯卻沒有放棄對時代變化中的平凡小人物的人文關注,片頭尋找創可貼的一幕無疑是這種關注的一種隱喻。
《世界》的影片海報上的那句:「我們是漂一代,漂在這個世界」。要關注「漂一代」,就要關注這個世界。
整部影片呈現出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以世界公園為代表的城市世界,它是人類構建的,像一個華麗的舞臺;另一個世界是小人物的生活世界,「漂一代」在這個世界的底層進行著拼搏與掙扎,它是邊緣的、感性的、封閉的……
在世界公園中,趙小桃是舞蹈演員。她每天都在不同的角色中轉換:印度歌舞女郎、空中小姐、婚紗模特……,她對於生活並沒有太高的要求,似乎也沒有明確的生活目的,對於是否能把終身託付給男友成太生,她都顯得猶豫不決。她只是固守自己身體的最後防線。
成太生,為了女友趙小桃來到大都市北京,在世界公園做保安隊友。他說為了能讓小桃過上好日子,要活出個人樣。但顯然,他在違法的邊緣試探著。同時,也和一個在北京做仿名牌服裝生意的溫州女人打得火熱。
影片圍繞著這兩個男女主角,他們身邊的來自不同地方的打工者們顯露出各自的生存狀態,或無可奈何或隨波逐流。
通過影片兩個長鏡頭的場景,我們可以對「漂一族」的生存狀態有更深切的體會。一個場景是,二姑娘因為加夜班出事故而死後,她的父母從成太生手中默默接過三沓錢,這是他們孩子用生命換來的,二姑娘的父親慢慢地解開上衣的紐扣,把錢一沓一沓放進貼身的口袋,一句話也沒有說,目光仿佛呆滯了一般,他們只是默默地用枯手擦著兩行老淚。
另一個場景是,在影片的最後,趙小桃與成太生一同煤氣中毒,從被人發現到被抬出房間,再到被放在冰冷的雪地上等待救護車的到來,這段等待的時間很長,鏡頭一直對準躺在地上的兩個人,他們的難以實現的理想、懷疑和依賴相糾結的愛情、奮鬥卻似乎又陷入困窘的生活中,就在等待死亡與拯救中殘酷地表現出來了。
這就是他們生存的現狀。
他們懷揣夢想,遠離家鄉,來到大都市,他們被成為「外來務工人員」,或者被直呼為「民工」,他們的夢想只是憑藉自己的汗水融入那個都市的世界,他們一直遊蕩在城市的邊緣,他們的世界是封閉的、困窘的,需要更多善意的理解和尊重。
《世界》是賈樟柯的轉型之作,賈樟柯從「故鄉三部曲」中對單純的地方文化的描繪過渡到對繁雜的移民文化的關注。
影片中包含了多種方言的元素――山西話、溫州話、北京話、湖南話、俄語……,但令人驚奇的是,即使有語言上的隔閡,但卻極少成為人與人交流的障礙。
例如,趙小桃和俄羅斯舞蹈演員安娜的友誼,她們之間幾乎完全不懂對方說的什麼,但在婚姻、愛情、家庭方面,她們卻有著共同的理解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苦楚。在公共水池洗衣服的場景中,安娜問趙小桃是不是給男友洗衣服,趙小桃不明所以。安娜就在滿是蒸汽的鏡子上畫了兩個人,用箭頭指向小桃在洗的衣服,小桃頓悟。
還有一個令人記憶深刻的場景:在夜總會裡的廁所裡,滿是委屈的趙小桃遇到了已淪落為妓女的安娜,安娜對著趙小桃問候了一大通並表示自己無法解釋這一切。即使趙小桃一句也沒聽懂,但當她們擁抱的時候,她們的心是如此靠近,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受到富商誘惑的趙小桃深知,一個異鄉的女子要在這座充滿欲望的大都市裡有尊嚴地生存下去無疑於登天。
《世界》中運用了大量的舞蹈鏡頭,減輕了電影的沉重感。影片中六段Flash動畫的運用,一方面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表現互相發簡訊這種在年輕人中司空見慣的現象,另一方面Flash動畫延展的想像力,是「漂一族」渴望突破自己的困窘的一種側面表達,是他們被壓抑許久的生活熱情的迸發。
《世界》是賈樟柯第一部公映電影,是其向主流化發展的轉型之作,但他關注底層小人物生活狀態的風格仍未改變。
《世界》如一杯溫開水一樣,冷靜地敘述出一個現實,給觀眾一個尚未解讀的世界,一個分不清是新的開始還是廢墟的中國的當下和當下的人們,觀眾既可以找到廢墟,也可以找到新的開始。賈樟柯把最大的主動權都交給觀眾,因為他是用鏡頭對準了這個「世界」,而不是主觀地把「世界」展現。鏡頭對準下的「世界」,每個人的詮釋都不同,從每一個充滿個性的詮釋中,可以感受到賈樟柯在這個「世界」背後所具有的那份對人性的探究,對現實的關懷,對世界的思考。
《世界》更像是一部紀錄片,記錄進城人員的辛酸苦辣,記錄著他們物質與精神狀態,這部電影像一塊「創可貼」,它喚起社會的良知,讓我們不再漠視,不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