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裡不缺各種精緻的美食,但最讓我垂涎的卻是這一餐。
書中第六十二回,賈寶玉生日那天,園裡那個熱鬧勁,各種美食美酒玩樂項目,把史湘雲都喝醉在芍藥花叢下。但這時曹公卻暫時放開熱鬧的生日聚會,把鏡頭轉向怡紅院裡那一個略為安靜的角落,那裡有嬌憨的丫頭芳官。
芳官餓了,讓園裡負責餐飲的柳嬸子給她做一份私家菜。柳嬸子為討好這位寶玉跟前的紅人,盡心盡力,搭配出一套簡單精緻的菜餚——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第六十二回
這幾樣菜看似簡單,其實當然是花了心思,有湯——蝦丸雞皮湯,有涼菜——胭脂鵝脯,有主菜——酒釀清蒸鴨子,有甜品——奶油松瓤卷酥。
雞鴨鵝都配齊了,討好人的用意很明顯,難免有些用力過猛的感覺。難怪芳官略為不滿地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
但我還是跟賈寶玉一樣,對這一份套餐大感興趣。
說實在的,雞鴨鵝對我們並沒什麼吸引力,那麼這餐飯的吸引力,應在於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的綠畦香稻粳米飯」。
特別是「碧熒熒」三字。
我是米飯愛好者,讀書時候飯堂的米飯多為陳米,令人苦惱,但即便如此,我每餐都能吃上三兩飯(上大學第一學期就胖了十斤,畢業後才瘦下來。一直到今天還沒打破當年的體重紀錄,想來除了因為母校好山好水好營養,更多乃是米飯之功)。
幸好現在即使是快餐店,米飯的素質也不會太差,至少黃色的陳米是少見了。
但是要吃到真正的好米,還是不容易。
正因為好米難得,賈府對大米制定了多種標準。主子們吃的米和傭人們吃的米是不一樣的。
書中有一回,賈府下屬村莊在春節前送來一年的收穫帳目,作者詳細地列出一份物料清單,其中關於大米的,就包括:
御田胭脂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百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雜色粱谷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第五十三回
這其中,數量最少的御田胭脂米,當然也是最珍貴的。據說,這種紅稻米煮熟後色紅如胭脂,香氣悠長。清代劉廷璣《在園雜誌》及《順天府志》記載,胭脂米是康熙帝在豐澤園御田布種的玉田稻中的良種,後來分布種於京郊御田,故稱御田胭脂米。
在第七十五回,賈母吃了半碗紅稻米粥,也就是這種御田胭脂米。賈母還把剩的粥送給了當時正生病的鳳姐兒。剩一點粥都送給人,可見這米之珍稀——當然,也不能排除另一原因是:當時賈母已感覺到家族中隱藏的危機,決心從高層開始開展節約糧食的新風氣。
說回我垂涎的這碗粳米飯,其實賈寶玉在薛姨媽那裡也吃過。第八回寶玉探望寶釵時,黛玉也來了,寶玉心情舒暢,喝了幾杯酒,薛姨媽擔心寶玉喝多了,趕緊讓他「吃了半碗多碧粳粥」。
看來這碧粳米,即可煮飯,又適合煮粥。
可煮飯又適合煮粥的米,猜想應該類似東北的大米,或者是通常所稱的珍珠米。查資料也發現,粳米的米粒,形狀短而圓,支鏈澱粉含量較高,粘性大,煮出來的粥軟而綿,煮出來的米飯,也很黏而有彈性。而南方產量大的絲苗米個頭細而長,不適合煮粥。
可是為什麼寶玉吃的那碗飯會呈現「碧熒熒」的色彩?我搜索很久,並沒有發現哪裡的米飯有這種清碧的效果。唯有汪曾祺在《八千歲》一書中寫過:
「(八千歲的米店裡)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蘿春,香味濃厚,是東鄉三垛特產,產量低,價極昂。」《八千歲》
汪先生是高郵人,文章中常寫當地物產,他寫的晚稻香粳,應是高郵曾出產的一種米。這種米煮的粥也有「淺碧如碧蘿春」的顏色,象極賈府的碧粳米。如果汪先生的故鄉真有這種米,那麼在江南根基深厚的賈府吃到這種米,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今這碧粳米已不復可見。即使是在對米飯要求苛刻的霓虹國,大米品種豐富多樣,每年還評選優質大米榜單,但似乎不曾看到一碗碧熒熒的米飯。
我猜想,按進化論的理論,碧粳米為什麼沒有得到傳承,多半是因為其基因還不夠優秀,也許是投入產出比太低,也許是口感被後來者超過,總之,雖然我仿佛能從曹公筆下聞到那碗粳米飯的清香,但還是有一種理性的聲音告訴我:不用饞,這碗飯不一定比今天的晚餐好吃。
事實上,對於錦衣玉食的賈寶玉來說,那份米飯套餐再怎麼精緻,也無法與他以前吃過的正餐相比。為什麼他要花費諸多筆墨描寫這一碗飯,還直接認為「十分香甜可口」?
前文已經說了,吃飯的這天正是寶玉的生日,這一天也是全書中描述得最詳細的一天。作者用兩個章節,從清晨寫到深夜,從紅香圃壽筵寫到怡紅院夜宴,白天有行酒令、晚上是佔花名,點點滴滴,儘是快樂。這一天,大觀園裡「花團錦簇、紅飛翠舞」,姐妹們都在,愛的人也在——
這已經是一生歡樂時光的極致——可惜他當時並不知道。
寶玉的生日會,是大觀園最後的笑聲。到此時,寶玉已超支了生命中所有的快樂。於是我們也能從書中感受到,作者如此珍重這一天的記憶,一點一滴地記下每一聲笑語、每一個遊戲,連一碗尋常的粳米飯,都是至上的美味,滿載了歲月的味道。
其實在寫這碗米飯時,我一直回想著小時候在外婆家吃過的一碗粥。
上世紀八十年代未,粵東小城裡大部分家庭都用上自來水,而外婆家還留有一口水井。外婆家住在一幢長條形四合院裡,那水井就藏身院中的廚房內,因其不是公共水井,汙染少,多年來水質一直清冽。
小時候我很少在外婆家吃飯,當天不知為什麼餓了,就吃了一碗粥。
還記得端起那碗粥時,看到粥裡透出淡淡的綠色,而吃起來似乎有種說不明的清香。疑惑中,我媽告訴我:「這是用井水煮的粥,所以有點顏色,特別香。」
那麼到底這米粥呈現「碧熒熒」,是因為特別的米,還是因為煮米的水?
年幼時沒有實驗精神,也沒繼續追究為什麼井水煮的粥會有這種顏色。過後不久,外婆家也用上自來水,此後我也沒吃過井水煮的粥。
而今城中哪裡還能尋到一口乾淨的井呢,用井水煮的粥或者飯,真能找回那種「碧熒熒」的感覺嗎?也許只能作為不解之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