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歷史篇> [第47回]
作者:溫駿軒 / 編輯: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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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孫權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三萬大軍及相應的船隻、軍資,而且這些部隊都集結於柴桑一帶,東吳這邊的行動可以說是相當的迅速。只是對於身在樊口的劉備來說,每一天的等待都是在煎熬。自從諸葛亮出發後,劉備每天都會派人在江面巡邏,遙望東吳水軍何時入江夏境。說起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短短幾個月前,由黃祖坐鎮的江夏還是在時刻憂心來自東吳的船隊。
出徵的東吳大軍由周瑜和程普分任左、右都督共同統領,魯肅為「贊軍校尉」承擔軍師之責。這裡要說下左、右之職誰更大的問題。這件事情每個歷史時期,甚至每個區域都不盡相同。大體上西漢及先秦所秉持的「右尊左卑」原則。比如說一個人升官了就叫「右移」,降職則稱為「左遷」,漢初有「無出其右」的典故來顯示右的尊貴性。此外老子《道德經》裡還有句「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後人由此引申出文官以左為尊,武將以右為貴的說法。
具體到東漢和三國時期,一般認為又變成了以左為大(後世又多有變化)。這樣說的話,吳軍隊的主帥就是周瑜了。不管是到底是左右都督誰為正誰為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程普跟周瑜不對勁,這點史書中有多處記載。原因並不是周瑜小氣,而在於程普這邊。
周瑜這個人性格很大氣(性度恢廓),跟絕大多數人都和得來,只有程普是一個例外。原因是程普是跟著孫堅起家的,年齡在諸將中最大,無論在孫堅還是孫策時期所立的功勞都非常多,而且還救過孫策的命。這樣的資歷和背景,看到年少得志的周瑜哪裡會心服。
任用左、右都督還有軍分水、陸的因素在裡面。太史慈病逝之後,孫權以程普接任建昌都督一職駐於海昏。建昌都督一職之前解讀過,是為了防範荊州軍穿越幕九邊山脈,由陸路侵擾豫章而設立的。而駐於柴桑的周瑜,負責的則主要是東吳水軍。由此演義中才會給周瑜安上了個「水軍大都督」的職銜。從這個角度來說,程普並不認為自己比周瑜矮上半級。二者的關係可以參考二戰時期的日本陸、海軍。
副帥心裡不服主帥,行起事來總歸沒那麼順暢。後來孫權準備用呂蒙襲南郡、滅關羽時,曾有意以呂蒙和自己的堂弟孫皎為左右都督。呂蒙就以當日周瑜和程普在赤壁的前車之鑑為例,言道雖大事決斷於周瑜,但程普自恃是老將,而且二人都是都督,多有不睦,險些誤了大事,堅決不同事給自己配個宗室做副手。言明如果相信我呂蒙能行就用呂蒙,如果認為孫皎可用,就應該用孫皎。孫權也幡然醒悟,就此讓呂蒙獨自掌兵,為東吳收回了荊州。
總得來說程普只是擺老資格,對孫權並無二心,更不會因為不服周瑜而做損害東吳利益的事。二人的這點小矛盾,當時亦沒有釀成大禍,以至於在後方的孫權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件事情並不是程普做了讓步,而是周瑜大度,知道以大局為重,處處給程普留面子。程普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多次當眾凌辱周瑜,後者都能委曲求全不計較。程普對這位少帥最終也是心悅誠服,說出了一句流傳後世的名言——「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醇醪」意為美酒,如飲醇醪這句成語便出於此。
此外,赤壁之戰後,劉備前往江東會見孫權時,亦評價周瑜「器量廣大」。有鑑於此,把周瑜寫得那麼小器的羅貫中,實在是欠周瑜一個道歉。當然,孫權也不是不知道程普不服周瑜的事,派魯肅督軍本身就有調和二者關係的考慮。如果聽命於周瑜,程普覺得沒面子的話,魯肅過去傳達一下,戴上幾頂高帽子,整個戰爭機器的運轉就順暢了。
東吳內部的這點小芥蒂,並不足為外人道也。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東吳大軍盼來的劉備,最為關心的是周瑜帶了多少人來。這裡面有個小細節,劉備看到周瑜軍至,當即派人前去勞軍,並請周瑜前來自己營中議事。不過周瑜卻以軍務在身,不能善離職守為由,反請劉備前往自己營中一敘。按理說劉備與孫權同為一方諸侯,派人前來勞軍是禮,周瑜前往劉備處拜會亦是禮。周瑜這樣做並非小器,一方面是想因為他在搶時間;另一方面也是想傳達出信息,這次聯盟應以東吳為主。
劉備自然明白周瑜的意思,想對抗曹操必須依靠孫權,去也就去了,何況為人謙卑一直是劉備的人設,算不上丟面子。只是當親赴東吳大營的劉備,聽說周瑜只帶了三萬兵馬後,還是感覺有些失望,當場說了兩個字——恨少(可惜太少)。周瑜則自信的回答說「此自足用,豫州但觀瑜破之」。
這些兵馬夠用了,你就等著看我怎麼破敵吧。劉備聽過還是不放心,想找魯肅過來一起商量。周瑜的回答同樣是魯肅現在有軍令在身,不能善離職守,閣下如果想見魯肅可以另外去找。另外還告訴劉備,諸葛亮這兩三天也要到了。
周瑜比劉備有信心在情理之中,因為說到底劉備也是個北方人,與曹操交手多年知道曹軍騎兵的厲害,但卻沒有打過水戰。反觀周瑜則一直生活在江淮之地,又在東吳訓練水軍。知道如何依靠地緣優勢取勝,所以才那麼淡定。可以說單從軍事的角度來說,周瑜是認為即便沒有劉備相助,也能打敗曹操。
劉備的存在價值更多是政治上的。畢竟江東和荊州打了那麼多年,算得上是世仇了。如果讓荊州士人在曹操和孫權中選擇一個投靠對象,絕大部分人不會選擇孫權。而如果讓他們在曹操和劉備中間選,那麼選擇劉備的比例就會大大提升。只是大部分人都是求口飯吃。想讓劉備最大限度發揮對荊州士民的影響力,首先要在軍事上打敗曹操,最起碼不能被曹操打敗。
接下來要考慮的是戰場擺在哪。樊口肯定不行,要是在樊口等候曹軍來攻的話,基本相當於把整個江夏讓給了曹操。劉琦屯駐的夏口是個選擇,但也不是個好選擇,因為要是選夏口的話,還是等於把夏口以西的半個江夏讓給了曹操。更大的問題在於,江夏郡地跨長江,除了坐擁半個江漢平原以外,在長江以南還完整擁有被長江、幕阜山脈包夾而成的「鄂東南三角區」。如果任由曹操的水軍抵達夏口,那麼他的步騎將有機會渡過長江,進入鄂東南地區包抄聯軍在長江南岸的大營。
在這種情況下,周瑜的戰術是儘快溯江向西推進,以期將戰場擺在南郡境內。這也是剛才說周瑜之所以沒有登岸與劉備會面,有搶時間的原因在裡面。從諸葛亮反落在周瑜後面可以看出,周瑜的行動速度是相當快的。事實證明,周瑜的這種做法與劉備的焦慮都是有道理的,因為在奪取江陵和劉表的水軍之後,曹操很快就順江而下,希望能夠一舉拿下江夏。
赤壁之戰給人的感覺是一場陣地戰,雙方對峙良久再開戰。其實狹義的赤壁之戰是一場遭遇戰,都急著往對方領地趕的雙方水軍,是在赤壁遭遇之後,再各自退往南北兩岸屯守,而遭遇戰的結果是曹軍落敗。這種結果並不意外,曹操為了儘早解決劉備,基本沒怎麼休整過,同時此時曹操自帶的軍隊,因水土不服已有疫病發生。且荊州水軍新附,尚未完全歸心。更何況雙方水軍的歷史戰績,一直是東吳方面佔據優勢。反觀東吳水軍,不僅心理佔優且經過充分的休整。
現在的問題是赤壁戰場究竟在哪,為什麼如此重要的一個地點,在後來的歷史中竟然再未出現。首先「赤壁」並不是後來孫吳聯軍火燒曹操戰船的地點,而是雙方最初遭遇的地點;其次「赤壁」並不是一個行政名,從字面理解是指一塊紅色崖壁。這種矗立於江邊的石質丘陵,在長江中下遊沿岸又被稱之為「磯」,比如以牛渚磯為代表的「長江三磯」。對於一場水上遭遇戰來說,周邊常常沒有成熟的行政區來標識戰爭發生的地點。比如孫權前第一次徵伐江夏,史書中只記載了他在水戰中獲勝,卻並沒有標註具體地點。
最終決戰發生的地點是在「烏林」,也就是曹操水陸兩軍的駐紮之地。所謂「火燒赤壁」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火燒烏林」。換句話說,後世所稱的「赤壁之戰」其實應該分為兩場戰鬥,一為「赤壁遭遇戰」;二為「火燒烏林」。兩場戰鬥無論在時間和地點上都很近,屬於同一戰役的兩個階段,將之統稱為「赤壁之戰」並無不可,只是一定要釐清一個問題:雙方最開始遭遇的「赤壁」、曹操駐軍的「烏林」,以及孫、劉聯軍在長江南岸的駐軍地點,雖然相隔很近但卻是三個獨立的點。反之只要能確定其中一個點在哪,整個赤壁古戰場的位置也就確定了。
相比多地相爭的「赤壁」,烏林的位置歷史上倒是爭議不大,對應現在的湖北省洪湖市烏林鎮。確定了曹操駐軍的位置,那麼孫劉聯軍的位置問題很好確定了。考慮到黃蓋最後是藉助東南風對曹操的營寨發動火攻,聯軍的駐地應該在烏林的東南方向。同時烏林所對應的這段江面寬度不過一公裡左右,而黃蓋在是距曹軍營寨還有兩裡之時點燃船隻,意味著聯軍的駐地與烏林還有一段距離。這也符合戰場布陣的特點,兩軍之間需要一定地理空間保證預警時間。
那麼孫劉聯軍的駐地究竟在哪呢?答案是烏林東南約5公裡處的雋口。雋口為「雋水」的水口,雋水發源於幕阜山脈,向北縱切鄂東南三角區的西南角注入長江。由於水文情況不穩定,兩漢時並未在雋水下遊建縣,而是在上遊幕阜山脈上的山間盆地,建制了地屬長沙郡的「下雋縣」(對應現在的湖北省通城縣)。雋口的位置特別之處,在於它是江夏郡在長江南岸最西端的水口。其西面的新店河為江夏郡與長沙郡的界河,長江對岸則屬於南郡地界,並且還可以通過雋水連通下雋及長沙郡。
這意味著雋口在地緣政治上充當的是江夏之於南郡、長沙兩郡的門戶。也可以認為,孫劉聯軍是主動選擇了這個地點迎擊曹軍。因為由於劉琮的投降,曹操的大軍已經直接控制了南郡諸城,雖然沒有渡江,但以長沙為核心的荊南四郡亦表示歸順曹操。這種情況下如果聯軍繼承西進,兵臨江陵城下的話,除了要面對自江陵方向的阻擊,駐守荊南四郡的劉琮舊部,亦很有可能北出洞庭湖口,包抄聯軍的後路。
那麼這樣一個戰略地位險要的地點,在赤壁之戰後就這樣從地緣政治舞臺上消失了嗎?當然不是。如果荊州處於同一政權管控之下,那麼這個位於內部三郡交界之地的水口,控制起來意義的確不大。然而在赤壁之戰後,還經歷了一段孫、劉、曹三家,三分荊州的時段。在關羽駐於南郡、控守荊南,東吳駐於江夏的地緣政治格局下,雋口的戰略地位同樣非常重要。只不過來自南郡的威脅,變成了原本與東吳聯手的劉備方面。
後來代表東吳駐軍於雋口,並最終襲殺關羽的是陸遜。這個戰略要點,此後亦更名為「陸口」又稱「陸溪口」,而雋水也就此變成了陸水。這一變更應該是在陸遜擊敗關羽之後,無論是出自官方還是民間自發的行為,都是對他智取荊州事跡的紀念。需要注意的是由於河口改道的緣故,陸口的位置在當時要比現在更偏西一點,與下遊河道更趨近於直線。
現在在陸口處建制有隸屬湖北省嘉魚縣的陸溪鎮。至於那塊見證過遭遇戰的紅色崖壁,考慮到長江沿岸類似的石磯實在太多,便是烏林、陸口古時亦有稱為「烏林磯」、「蒲圻磯」的存在,想精確定位是哪塊石頭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現在的話,位於烏林對岸、陸口之西的這個點位,已經在1984年建制了隸屬蒲圻縣的「赤壁鎮」,算是在行政上搶註了赤壁之名。考慮到它與烏林及陸口的地理關係,如果當年雙方在此遭遇,然後再分別屯駐於烏林與陸口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
比較讓人無語的是,由於赤壁的名氣實在太大,縣治位於陸水中遊的湖北省蒲圻市,在1998年申請更名(搶註)為赤壁市。為了避免兩個赤壁所造成的誤會,又將建制僅31年的赤壁鎮更名為「周家嘴鎮」(2005年再次更名為「周家嘴回族鎮」) 。只是赤壁這塊金字招牌的誘惑力實在太大,被更名者並不認可這種變化,仍以赤壁鎮為名對外宣傳。這種兩級行政區爭奪一個地名的鬧劇,在黃山、武夷山等知名地標所在地都有發生。客觀上對大眾的認知造成了很大困擾。
這種情況並不是今天才有,古時因各種原因地名易位的情況也很多。通常是因為一座城邑之名,升級成更高一級行政區的名稱,然後治所又從原址遷移。比如之前解讀過的「潯陽」之名從湖北黃梅,變遷到江西九江就是典型案例。其實「九江」這個名字同樣是一個被使用的歷史地名,不用說大家也猜到是九江郡。之所以在這裡提起是因為在演義中有一個九江人,嚴重影響了赤壁之戰的進程,這個人就是蔣幹。
蔣幹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也的確受曹操之託想過去勸說周瑜歸降。不過時間點卻不是在赤壁之戰,而是要更早一些。史書記載,曹操在聽聞周瑜年少有才,遂秘密來到揚州(壽春),並派遣蔣幹前往江東遊說。周瑜出生於公元175年,赤壁之戰時已經34歲,無論以當時還是現在的標準,顯然都不能稱為年少了。結合曹操在赤壁之戰前的行動軌跡及壽春歸屬的變遷。這件事應該發生在建安五年,曹操再徵徐州擊敗劉備之後,回官渡前線與袁紹決戰前。當時作為袁術的根基之地,壽春和九江郡已經屬於曹操的地盤,廬江則被孫策攻取。
曹操有足夠的動機繞道壽春。一是孫策徵伐廣陵,客觀上對自己的後方造成了威脅;二是孫策遇刺,江東人心浮動,讓曹操看到了機會。包括給太史慈送當歸,應該也是在這個時段。蔣幹的這個「九江」當然不是江西九江,而是壽春所在的九江郡。要是按現在的省籍歸屬,蔣幹算是安徽人。曹操秘抵壽春安撫九江,作為九江人士的蔣幹,希望在曹操面前有所表現,主動請命並不讓人意外。
蔣幹這個人並不像演義中描述的那樣猥瑣,史書描述他的原文是「幹有儀容,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意思長得帥,又有辯才,在整個江淮地區都沒有對手。九江郡與周瑜所在的廬江郡同處江淮,二人又都為江淮名士,所以二人之前是認識的,以蔣幹為說客是再好不過的了。
周瑜見到蔣幹布衣渡江來訪,心知是來做說客的,便如演義中所描述的那樣,直接問「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邪?」子翼是蔣幹的字,周瑜這樣親切的一問,倒是把蔣幹的嘴堵住了。只得說是因為周瑜在江東建功立業,特來看望敘舊,怎麼能隨便懷疑我呢?周瑜笑言自己有「弦歌知雅意」的能力,意指自己有由表及裡,感覺知對方來意的本事,便不再追問。
在邀請蔣幹入營,宴飲接風後,周瑜並沒有如演義中所描述的那樣,與蔣幹同榻而眠,而是以有機密之事要處理為理由,安排蔣幹在館驛住下,三日後再來與之相見。正是這一情節,引發了小說家的聯想,設計出了蔣幹盜書的情節。事實上,周瑜只是利用這三天時間去布置軍營。三日之後,再帶著蔣幹去參觀軍容齊整的軍營、倉庫及武器。這樣做倒不是在蔣乾麵前炫耀。曹操派蔣幹前來,一為勸降周瑜;二也是要他觀察下江東的情況。周瑜如此展示,是為了讓曹操那邊知道江東兵精糧足,人心安定。
除此之外,周瑜還向蔣幹展示了主公所賞賜的服飾、珍玩、隨從,告訴蔣幹自己遇到了明主,萬沒有可能被動搖。事情做到這一步,蔣幹自然明白這趟是白來了,自始自終都只是笑而不語,沒有把遊說的話說出來。回到江北則匯報曹操,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能動搖。象周瑜、太史慈這樣的江北英才,都能如此忠於孫策,甚至沒有因為他的死而離開江東。曹操無論如何也是要高看江東一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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