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可駒
2020年12月19日,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了一場協奏曲之夜。黃崢(雙簧管)、寧峰(小提琴)與張昊辰(鋼琴)三位獨奏家,分別同張國勇指揮的上交合作,演出弗朗賽的《花鐘》、科恩戈爾德《小提琴協奏曲》和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
聽後,深感這樣的演出標定了國內協奏曲演繹的頂尖水平。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演出並非一位指揮為明星獨奏家「伴奏」,而是真正實現了協奏曲藝術的精神,即獨奏與樂隊進入理想平衡,共同締造傑出的演繹。以下主要談談兩首協奏曲的演出。
最近一些年,寧峰在上海的演出我大多都去聽了,越來越感到他是當代最不容錯過的小提琴家之一。雖然在國際上已取得了不小的影響,唱片也在陸續推出,可同真實的演奏水平相比,很多樂迷對於寧峰的認識還有些不夠。
正好在去年和今年,寧峰來演出了巴赫的全套無伴奏,還有貝多芬的協奏曲和奏鳴曲,這些最考驗一位小提琴家內涵、修養的作品。科恩戈爾德的協奏曲卻幾乎站在這些作品的反面,追求完全外向的華麗與技巧性,以及抒情風格。寧峰的演奏證明,他屬於目前技巧最全面,對於音響控制也最見功力的小提琴家之列。哪怕在最為激烈的片段中,小提琴家也從未令他的演奏失去片刻的感官美。
正相反,這些年中,寧峰越來越深入地發掘樂器的音色美的「礦藏」。在貝多芬協奏曲中表現為溫暖的色澤,而在這裡,就是在極為緊緻、柔韌的音質中,揮灑感官的魅惑力量。小提琴家避開了目前很多演奏者揉音時斷時續的弊端,在最為嘹亮,速度最快的揉音中,他的樂器輕易穿透樂隊,給予獨奏聲部的旋律以感官的愛撫。
但另一些情況下,寧峰會以不太大的音量,呈現非凡的穿透力,同時將揉音的韌性發揮至極。譬如在終曲部分,他會用這樣的音質「撕裂」樂隊,帶來感官享受的刺激。小提琴家以堅實的技巧呈現不同層面的刺激性,正是高度符合原作的需要。看到他手在指板上飛馳,音準之堅穩令人驚嘆,如此靈活而有把握的換把,當代不知有多少同行能夠企及?
因為這不僅限於音準的穩定,也在於小提琴家力求讓任何時值之內的觸弦,都實現音色的豐富與音質的統一。當然,他所追求的是一個理想境界,19日晚的演奏並非完全達到了。可對比這些年的一系列演出,你會發現寧峰不僅進入到藝術的成熟期,也明顯仍在不斷追求新的提升。
他在科恩戈爾德協奏曲的末樂章中,同時顧全音色美與音符之顆粒感的手筆,實為驚豔。而驚豔中的高光時刻,就是處理某些繁複的樂句時,小提琴家反倒特別追求一蹴而就——在間不容髮的速度中,讓每一音符特別清晰地迸射出來。不過客觀地說,實現這樣的效果,張國勇對於樂隊部分的控制力也佔有一半的重要性。
寧峰演奏片段
這首協奏曲的樂隊分量不輕,情境則如同摩登時代的浮世繪,指揮家既不能使之平板化,也需防止樂隊的力量太強以遮蓋獨奏。尤其是因為該作中,獨奏與樂隊的配合非常密切,這就更需要指揮家把握分寸。如果樂隊的力度過分釋放,獨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保證音質自然的情況下穿透出來的。
張國勇卻盡顯協奏曲專家的風採,樂隊的色彩與節奏感的表現,都貫穿指揮家的控制力,也充分發掘演奏家們的潛能。但恰恰在整體高能的演奏中,獨奏小提琴的空間始終得到保持,這才是專家的手筆。一曲演畢,聽眾反響之熱烈是罕見的,寧峰加演巴赫無伴奏的慢樂章時,穩健無比的運弓讓人感到剛才的一切都仿佛未曾發生。
上半場的氛圍以接近白熱化結束,下半場的「柴一」原本似乎順理成章會以高度的戲劇性將其承接。事實卻不然,張昊辰以理性的風格呈現作品,卻絲毫不損原作的韻味與強烈的抒情性的面貌。
將如此超級名曲彈出新意太難了,某些演繹者演繹者誤認為該作以外向的情感與技巧表現為主導,通過「個性」、「感受」驅策技巧,便能建立起強烈的個人風格,俘獲聽者。事實卻不然,「柴一」其實是對演奏者的結構觀念、風格把握與綜合修養,考驗極為全面的協奏曲。張昊辰演奏的成功之處,就在於回溯原作的結構,從結構面入手而建立穩固的框架,洞悉音樂發展的脈絡。與此同時,鋼琴家以真正適合柴可夫斯基的風格演繹該作,全無過度理性化的弊端。
把握篇幅長大的第一樂章,張昊辰回到奏鳴曲式本身的思維,將主題與副題部分做了節奏脈動、情感表現的統一。此處所謂之「統一」,乃是對立統一的概念。「柴一」的副題容易被演奏得過渡抒情化,輪廓鬆弛,欠缺同主題的平衡效果。張昊辰卻以凝練的線條將其呈現,分句亦有力度,一方面彈出生動的表達性,另一方面有一種幹練的特質。
張昊辰演奏片段
鋼琴家演奏「拉三」、「普二」這樣技巧最艱難的協奏曲,往往也有一份輕鬆,他駕馭「柴一」的戲劇性段落傾向於效果飽滿,卻並不完全放盡。
無論第一樂章展開部中,樂隊醞釀高潮之後,獨奏的連續八度,或是末樂章中樂隊的長篇漸強之後,鋼琴的進入,張昊辰往往都不求飈速,而是以穩健的速度配合力量的推進,以實踐結構性的目的。但他的演奏,也從未落入過度理性化的窠臼,因為鋼琴家深知如何表現恰當的歌唱句,以及純正而富有質感的長線條。
在該作的第二樂章,張昊辰將細緻的歌唱句法,獨奏同其它樂器的呼應,及某些外露的華麗做了自然的整合。如此耐聽的演繹,足令許多將該作視為張揚、浮華之作的人重新考慮。
同科恩戈爾德協奏曲中的情況一樣,「柴一」的傑出演繹中,張國勇的樂隊部分居功甚偉,樂隊同獨奏充分呼應,繼而真正以交響化的手法表現這首協奏曲,19日晚的演出堪稱範本。這是作品本身相當核心的要求,卻在過度突出獨奏的演出之中有不同程度的淪喪。張國勇呈現的卻是專家之演,不僅對於協奏曲,還是對於老柴的風格表現皆然。他塑造那種歌唱性豐滿的長句,效果非常舒服,飽滿而不過度宣洩。
指揮家對上交的音色有深入的打磨,略減其透明度,代之以更柔和的質感,和獨奏一起實現那種飽滿而又恰如其分的品味。在兩部協奏曲之後,指揮都長時間地讓獨奏家單獨接受聽眾的致意,但事實上,他每次都該接受同樣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