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戚曉雲作品《信仰》轉自大揚影像)
舌尖上的鄉愁
水靜
不管是否情願,生活總在催促我們邁步向前。人們整裝、啟程、跋涉、落腳,停在哪裡,哪裡就會燃起灶火。從個體生命的遷徙,到食材的交流運輸;從烹調方法的演變,到人生命運的流轉。人和食物的匆匆腳步,從來不曾停歇。這是劇變的中國,人和食物,比任何時候走得更快。無論他們的腳步怎樣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歡,來得有多麼不由自主,總有一種味道,以其獨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著我們,認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來處。
這是去年央視黃金強檔播出的《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第一集裡的解說詞。每每想起,都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幾度試圖邁開我的雙腳,去尋找那份久違的食物和情感。今年3月中旬的一次旅行,似乎成全了我的夢想。我隨廈門市作協受婺源縣作協之邀,到中國最美鄉村——婺源採風。逛村爬山,觀景賞花品美食,過了幾天神仙般快活的日子。我沉睡多年、近乎麻木的味蕾在自然山水、婺源美食的滋潤下,開始輕輕復活,慢慢膨脹,最終升華為一縷縷淡淡的鄉愁重新植入心底。
婺源是古徽州府六縣之一,徽州文化的發祥地之一。位於皖贛浙三省交界處,與我的出生地同屬一個區。我的童年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奇峰、怪石、驛道、古樹、茶亭、廊橋不足為奇,金燦燦的油菜花在白牆粉黛的徽派建築映襯下格外美麗,載滿故事的馬頭牆還是昂首挺立,小橋流水人家在細雨濛濛的春天多了一份神秘。對於這些景觀,我從不會像北方來的遊客一樣,看到就尖叫,對於這樣的存在,我只會表示百分之百的敬仰與敬畏。我感恩婺源人民對這裡環境齊心竭力的保護與愛惜,同時羨慕他們的來生之福。
徽菜只是徽州文化之一。熱情的婺源文友,在我們旅行期間,每天給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我數了數,光地地道道的婺源美食我就吃了20多道:清燉荷包紅鯉、冷水塘魚、泥鰍煮豆腐、黃枝冬筍、蘿蔔錢、黃瓜錢、婺源羹、婺源粉蒸肉、粉蒸山蕨、粉蒸豆腐、糊豆腐、糊南瓜、辣椒焋小河魚、粉焋豬肉、鄣筍豬蹄、幹羊角、飯豆、蟲菜豬肉、野藠炒雞子、素炒馬蘭頭、臘肉炒山蕨、素炒薺菜、素炒油菜心、清明粿、紫糕、枕頭粽、豆腐乳等等還有一些我記不得名字的家常菜。包攬了徽菜以蒸、糊為特色的烹飪食物,其食材以山貨、河鮮、農家蔬菜為主打。新鮮健康、種類豐富,讓我大快朵頤,吃得兩腮酡紅、唇齒留香、流連忘返。
在啟程之前,我就與此次同行的婺源鄉賢何況文友祈願,說,這時將臨清明時節,如果能吃到清明粿、清明螺多好。他也不太確定地回到:也許會如願以償。清明粿我是吃到了,這也是我此次婺源行最值得記載,最令我興奮的事情。說起清明粿,我常常會把我的生命裡最值得懷念的那個人聯繫在一起。她是我母親,會做清明粿給我吃的人,而到如今我還沒學會做這道小吃孝順她,這是我的遺憾。綿長的思念只能殘存於清明粿野艾的清香裡,並在每年清明節前後開始嫋嫋升起,化在母親墳前燃起的那堆香紙裡。
清明粿,是一種以秈米、糯米、野艾、粿花為主要原料,用豆腐、蘿蔔、韭菜、臘肉、筍乾、鮮肉丁等做粿餡,然後做成各式各樣形狀的點心小吃。也是春祀的祭品,是一種用來祭祀祖先寄託哀思的民間「聖物」。每年清明上墳,都要有這道小吃做主食。我查閱婺源本土作家方躍明先生著的《婺源美食》寫清明粿的資料,母親做清明粿的用材,工序、做法及做出來的味道與書裡寫的是一模一樣的。清明粿作為祭品的風俗也一樣。因此,我在婺源吃清明粿那種特別的感受是同行的一幫人裡面不曾有過的。清明粿裡藏著的許多智慧,不知是不是文盲母親的發明,還是先輩的傳承?我無從考證。在我印象中,每逢三月,母親會挎著竹籃到田邊地頭尋找採摘那嬌嫩翠綠的野艾草與粿花,然後回來倒在竹編的米篩裡,篩去細沙泥灰,擇除雜草,掐掉黃葉後,倒入大鐵鍋中,加泉水煮成墨綠的汁,撈起葉渣作他用,再用器皿裝汁以備揉粿粉使用。粿餡切細加調料炒熟裝盆備用。最麻煩的是磨粿漿,做粿胚,成粿皮,有了粿皮、粿餡便可以包清明粿了。男女老少都可以參與這個環節,和北方人包餃子一樣,可以四代同堂一起包,也可以單槍匹馬自己幹。形態各異的清明粿包好放進蒸籠蒸,對於迫不及待、嘴饞的孩子們來說,那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等一個個綠油油、栩栩如生、熱氣騰騰的清明粿出籠後,我們會搶著用蒲扇趕緊拼命扇。打扇的作用有兩個,一個是加快清明粿冷卻,這樣不會因為熱軟而塌陷沒了形狀,二是通過打扇,清明粿的香味四溢,表面搓粿時塗的茶油會發亮。經過打扇後的清明粿個個油光滿面,挺拔精神,帥氣十足,時刻挑戰著我們的味蕾。
清明粿有不同的餡,母親在包時就做了記號,比如豆腐餡的,在清明粿的背部用筷子壓一條槓,韭菜餡的壓兩條槓,以此類推,省時省力,老少皆知。要吃哪種餡,你只要數下清明粿背部幾條槓對號入座就可以了。記得母親每年做清明粿,都要做一個「雞窩」,一隻「母雞」,3隻或5隻「小雞」,那一窩「雞」是為祭奠先祖,拜拜作祭品用的清明粿造型,裡面不包餡,意為讓先祖保佑子孫後代興旺發達,要上完清明墳才能吃。
這樣的清明粿,自母親離世後,我再也沒吃過了。為了讓母親也能吃到我親手做的,我曾幾次想學著做清明粿,但老家鄉下的艾草已隨著政府盲目的開發已沒有了可生長的土地,做艾草的工具和工序也因無人傳承而漸漸埋沒。找不到土生土長的食材,也不懂如何做,此願便成泡影。千百年來,食物就這樣隨著人們的腳步,不停遷徙,不斷流變,無論腳步走多遠,在人的腦海中,只有故鄉的味道熟悉而頑固,他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一頭鎖定了千裡之外的異地,一頭則永遠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些腳步註定適合在某地停留,有些食材註定在那裡生長,有些美食註定在故鄉品嘗,有些人和事註定會被懷念或遺忘。所有這一切,化成濃濃的相思,淡淡的鄉愁,任憑歲月的刀光劍影無情宰割,直至徹底消亡。到那一天,我只能在異地的美食裡安放鄉愁。比如,在婺源。
2015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