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的電影《悲慘世界》是1998年版的,由挪威導演比爾·奧古斯特執導。奧古斯特不僅是位出色的導演,也是相當有能耐的編劇,年輕時就喜歡寫些東西。他在這部電影裡把雨果那部輝煌動人小說的精髓——浩博的精神和充沛的激情,演繹得非常到位。同時,把小說中一些枝蔓的歷史事件儘可能刪除,抽出原著中精彩的故事情節加以鋪陳,你會被電影中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所深深吸引,欲罷不能,會如饑似渴地看下去,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徵服。當然,這是一部關於「心靈救贖」的電影,故事的主人公冉·阿讓被主教救贖後,又去救贖更多的人,而觀眾看完這部電影後,內心或多或少也許會被愛與善所救贖。可我在這裡不想從思想內容上去談這部作品,而要另闢蹊徑,從技術層面,從大大小小展開的劇情衝突去談。
影片一開頭,氣氛就有點緊張,冉·阿讓隻身闖進主教的家,尋求一點食物充飢。主教問他犯了什麼罪,冉·阿讓誇張地說,我也許是殺人了,你們怎麼知道我不會殺了你們?這口氣,使主教夫人的臉拉得老長,驚恐得瞪著一雙害怕的眼睛。主教倒是鎮靜,相信人與人之間會彼此信任,便留他吃飯和睡覺。可冉·阿讓第二天一早還是忍不住偷了主教家裡大把的銀湯匙,並把主教打昏過去然後逃跑。但命運不濟,他很快被警察抓住押回主教家裡,想不到的是,主教作了「偽證」,說這些東西是我送給他的,並責怪冉·阿讓為什麼不拿走更值錢的銀架子。主教之所以這麼做,是想去掉他內心裡的罪惡,拯救他的靈魂。事實上,冉·阿讓從這一刻起,好像被一把溫柔的刀刺了一下,靈魂徹底驚醒,決心重新做人。這開頭的故事就一波三折,非常抓人,令人嘆服。
時光一晃過去了十年,冉·阿讓隱名埋姓,成了威高市有名的「企業家」,並當選了市長。他要將人間每一間黑暗的房間都填滿光,最簡單的辦法便是點燃一根又一根愛與善的蠟燭。如果這樣敘述下去,故事就有些平淡無奇,好在影片很快切入了另外一個人,曾經當過冉·阿讓監工的警察,現在被派往威高市當督查的查維。他一出場,就是一張嚴厲的馬臉,還有一雙鷹隼一樣打量人的眼睛。他與冉·阿讓第一次見面就充滿了窺探,場景令人驚懼。特別是當他看到冉·阿讓用肩背扛起沉重的車軸,救起被壓在車底下的老工人時,查維感到這力氣大得驚人的市長,好像就是過去在牢裡後來逃脫掉的冉·阿讓。冉·阿讓當然知道這個查維一直在追捕他,當夜就從銀行取走了大量現金,趁著漆黑的夜色,來到一棵大樹旁,把現金全部埋入樹底下。這樣的場面令人深深不安,感覺不久就有大事發生,但不知道究竟要怎樣發生。
情節的衝突不僅來自故事的發生,巧合,場景的切換,也體現在針鋒相對的語言較量上。查維要對威高市的人口做一個摸底調查,看看這十年來有些人的背景如何,過去有沒有幹過什麼壞事。按照查維的理論邏輯,好人與壞人是與生俱來的,披上羊皮的狼還是狼。冉·阿讓不同意他的觀點,認為這樣做有百害而無一利,即使原先犯罪的,現在可能改過自新了,搬到這裡來不是想逃避罪惡,而是想過一種新的生活。查維認為壞人的習性是很難改變的,改過自新只是天方夜譚。他拗不過市長,到了巴黎警察局告訴局長,決心要揭發市長。這裡又有一段他與局長的精彩對話,局長怎麼勸也勸不住查維。看到這裡,觀眾有點恨死了這個查維,為冉·阿讓的不妙前景深深擔憂。
情節發展除了這條主線外,還有條副線,這就是勞苦女工芳汀。這位單親母親,要養活遠在異地的女兒,不幸被開除了工作,沒有了生活來源,房東又緊逼著催要房租,她只能變相向房東出賣肉體。這底層人的悲慘遭遇,同樣令人心裡驚懼不安,內心為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形象鳴冤叫屈。她生病了,面如死灰,還要出去做皮肉生意來維持自己的生存,可她連出價一個法郎也沒人要,還要遭受一群流氓嫖客的欺負,將冷雪塞進她的裙子裡。芳汀忍無可忍,奮起反抗,打了流氓一巴掌,結果,卻被警察認定打人,要判六個月的監禁。市長知道後,認為她無罪,執意要放了她,查維認為他無權放了她,兩人又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條副線又仿佛回到了主線,最後,冉·阿讓動用了市長的權力,罷免了查維的職務,這才放了芳汀。這樣,查維在內心就對市長更加仇恨,非得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這時故事有了一個意外轉折,劇情急轉直下,因為警察抓到了一個叫冉·阿讓的罪犯,正在法庭審判,有三個證人都證實這個罪犯就是冉·阿讓。但在法庭上旁聽的冉·阿讓良心受到了折磨,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想讓一個無辜的人為自己受罪,最後豁了出去,說自己就是真正的冉·阿讓。這時人性所散發出來的光輝,讓人有欲哭無淚的感覺。故事到了這裡,也可以說,人們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了,不知接下去怎麼辦。法官也皺著眉頭,簡直不相信市長就是曾經的罪犯,並寬慰他說:你很仁慈,但也不必擔下這麼大的罪責。他們都不相信他的說法,冉·阿讓只有大步走出法庭,去辦理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
接下來的故事情節可以說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簡直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首先,查維接到了巴黎警察局送來的手諭,說市長就是曾經的冉·阿讓,於是他立刻起身去捉拿。這時冉·阿讓正趕到芳汀的病床前跟她做最後的告別,答應去接她的女兒柯賽特。查維闖了進來,執意要把奄奄一息的芳汀抓去坐牢,芳汀在驚恐中吐血死去。查維給市長拷上手銬時,冉·阿讓反戈一擊,將查維的腦袋撞在牆壁上,砸暈了他。正當觀眾以為冉·阿讓可以逃脫時,門口碰到另一個警察掏槍攔住了他,可沒想到的是,這位警察卻是好人,又放走了市長。冉·阿讓挖走了埋在大樹底下的金錢,坐馬車急急狂奔,而醒過來的查維帶著警察緊追不捨,這時的場面非常緊張刺激,就像看一部現代警匪追擊片。這裡有個細節很是障眼法,查維終於追上了冉·阿讓,並用槍指著他的額頭說:「冉•阿讓,你被捕了。」等那人轉過頭一看,卻不是冉·阿讓,是個放鵝的農人。原來,半路上,冉•阿讓與放鵝者對調了角色,迷惑了查維。
冉•阿讓領取芳汀的女兒後逃往巴黎的一家修道院,但夜裡封城了,到處是崗哨檢查證件。只有爬上城牆跳下去,但帶著一個小孩子爬城牆讓人心焦和不安,牆下又有士兵不斷巡邏,看來冉•阿讓這次真有點插翅難飛了。但最後,他還是從城牆直接跳到修道院的屋頂,真是為冉•阿讓捏了一大把汗。查維懷疑冉•阿讓進入了修道院,但又不好強行搜查,因為修女們會因此驚醒尖叫。電影故事到此並沒有像小說裡寫的那樣,老園丁第二天冒險將冉•阿讓裝入棺材,運出修道院,又因為失策,差點將他活埋了,而是採用又是十年過去了,柯賽特已經長大成人,他們再次隱名埋姓,在修道院長的安排下住進城裡一幢別墅裡。
這時劇情的矛盾衝突又分出另一支,冉•阿讓與柯賽特的衝突。因為柯賽特不想再回修道院當修女,想要自由走出去感受外面的世界,但冉•阿讓知道,招搖過市的生活就有可能意味著再次被捕,但這一切又不能明說。尤其是當柯賽特喜歡上街頭演講者馬裡斯,想出去與他約會時,冉•阿讓以命令的口吻說:我是你父親,不允許你這樣。柯賽特反駁:你把我管得那麼嚴,我知道你寂寞,難道要我陪著你寂寞一輩子嗎?接著,柯賽特還是堅持出去跟馬裡斯約會,兩人依偎互相表達愛慕之情。我們看過很多少男少女純情的愛情,都感到極其美好,而此時出現的愛情卻讓人感到危險和恐怖,感覺他們的愛情會把冉•阿讓拖入絕境,因為馬裡斯已經被查維的一個探子盯上了。果然不出所料,查維闖入了別墅大門,想告訴這位父親,你的女兒被激進分子誘騙了。這時,在花園裡喝咖啡的冉•阿讓慌了,讓女兒出面把查維打發走,說父親已經外出了。劇情發展到這裡,可以說,緊張極了。等查維離開後,冉•阿讓氣得忍不住打了女兒一巴掌。女兒反唇相譏:你自己害怕,躲起來,撒謊,卻要讓我說實話有沒有去約會,這到底是為什麼?冉•阿讓只好說出了實情,說自己並不是她的父親,是個被追捕的罪犯。「我確實偷了東西,尤其偷了與你一起快樂生活的時光。」這句話太感人了,柯賽特內心深處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接下來的故事又回到了主線上,查維終於知道了柯賽特的父親就是冉•阿讓,像打了雞血似的,再次開始追捕,冉•阿讓再次開始逃亡。但革命暴動發生了,革命者抓住了查維把他捆綁在陋室裡,並要處決他,又不想讓他的血濺在房間裡,決定拉到房子外面去處決。這時,冉•阿讓說:讓我來吧,拿出一把刀子直逼查維。想不到的場景出現了,冉•阿讓不但沒有刺死查維,而是用刀子割斷捆綁他雙手的繩索,放了他,因為恩典仁慈讓冉•阿讓做出了這個決定。接著劇情又反轉了,被放走的查維在其他警察的協助下,繼續抓捕革命者,突然發現冉•阿讓正在幫助轉移傷員,於是,將冉•阿讓拘捕。我們看到這裡,以為冉•阿讓這次真的完了,就像他女兒柯賽特淚流滿面,又無可奈何。可是,劇情又再一次反轉,查維對著一片白茫茫的河水,快速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的內心在掙扎,在冥思苦想,終於懂得了愛與善的意義,懂得了「比海更寬廣的是蔚藍的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於是,他放走了冉•阿讓,自己戴上手銬,跳入河水中。這時,鴿子成群地起飛,太陽依舊升起。
看來,人人都有被善和仁慈救贖的基因,只不過沒有被救贖的機會。那就去接受這並不盡人如意的現實,去珍惜身邊那些具有善和仁愛的人們吧。
(寫於2020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