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坎城主競賽單元影片《銀湖之底》是部很奇怪的影片。評論也很兩極,同時,也註定不是人人都愛的影片。不過,我卻挺喜歡的。
它是一部向「黑色電影」和「邪典電影」致敬的作品,還擁有對流行文化的諷刺——人們崇拜虛構的影像、偶像,猶如「戀物癖」。
片中那位音樂主唱「耶穌」,可以說是從精神圖騰降格為超級巨星,又變成血肉凡夫,宗教主義不再能填補心靈的空白,娛樂人物趁虛而入,奇蹟似的成為新文化的英雄。
導演大衛·羅伯特·米切爾繼《它在身後》(2014)之後,再度以迷影姿態夾帶了不少私貨,構成了一道迷影密碼,或者說是刻意迎合影迷的小把戲。
將電影、音樂、漫畫和遊戲等流行文化中隱藏的信息串聯起來,與一場陰謀論有機結合,說它是偵探小說/電影版本的《頭號玩家》(2018)也不為過。
男主角山姆迷失在一場可怕且毫無意義的調查中,好像雷蒙·錢德勒筆下「屌絲版」的頹廢偵探,城市感的營造則是洛杉磯黑色小說流派,如詹姆斯.埃羅伊的「洛杉磯四部曲」。
山姆沉浸在這個充滿激情的調查中,與電影《迷魂記》(1958)裡的男主角詹姆斯·斯圖爾特和《粉紅色殺人夜》(1983)裡的男主角克雷格·沃森融為一體,他們都有著「形象戀物癖」的執念,且完全繼承了這兩部影片的跟蹤戲。
《迷魂記》
《粉紅色殺人夜》
大衛·羅伯特·米切爾對希區柯克的致敬最明顯,包括山姆在好萊塢永恆公墓無意中發現了希區柯克的墓碑。
不止希區柯克元素,還有接班希區柯克的懸疑大師布萊恩·德·帕爾瑪。偷窺在影片中也變本加厲的升級了,山姆的朋友使用無人機偷窺窗口的女子,也是對帕爾瑪作品《粉紅色殺人夜》的致敬。
《粉紅色殺人夜》
包括山姆在報紙上偶然看見做性伴侶的電影明星,也都是《粉紅色殺人夜》用過的伎倆(在成人電視上看到)。
《粉紅色殺人夜》
最具有德·帕爾瑪元素的恐怕還是裂焦濾鏡鏡頭(split-focus diopter)的運用,這是一種附在攝像機鏡頭前的半凸透鏡,該鏡頭在實焦拍近景的同時另一邊也可實焦拍攝遠景。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蔚然成風,尤其是布萊恩·德·帕爾瑪倡導用該鏡頭表現視覺語言和情感體驗,即使有些運用得有些過,也不失成為其慣用招牌手法。
《銀湖之底》的汽車電影院一幕,攝影師使用了該鏡頭表現,也讓觀眾加深了短髮女演員的印象,為她接下來的再次會面做了鋪墊。
《兇線》
還有一幀百葉窗視角,也能引發對《粉紅色殺人夜》的聯想。
《粉紅色殺人夜》海報
與希區柯克、德·帕爾瑪的有效致敬還在於音樂,電影配樂與伯納德·赫爾曼(希區柯克御用配樂)或皮諾·唐阿吉歐(德·帕爾瑪御用配樂)的風格如出一轍,它與山姆的凝視結合在一起,激起了高度的戲劇效果。
正是由於以上種種荒謬感,形成了全片那無可替代的怪誕風格。
說完風格,再看「引用」。山姆的房間內掛有多幅好萊塢老電影的海報(下圖),客廳左側牆上分別是《兩傻大戰化身博士》(1953)、《後窗》(1954)、《狼人》(1941)和《驚魂記》(1960),顯示出希區柯克對本片的影響;右側是一張單獨的《黑湖妖潭》(1954),用「黑湖」與「銀湖」做出水之呼應。
我們不需要看牆上的海報便能感受到希區柯克電影《後窗》對本片的影響,山姆把望遠鏡對準一位赤裸上身的女鄰居,然後目光又聚焦在年輕的女鄰居薩拉身上。
《後窗》
那位赤裸上身的女鄰居,分明是在致敬羅伯特·阿爾特曼的影片《漫長的告別》(1973),她或許可以看作是《漫長的告別》裡公寓裡那些女鄰居的人到中年。
《漫長的告別》
山姆房間的其他角落還掛有《瘋狂之愛》(1935)、《海底兩萬裡》(1954版)和《德古拉》(1931版)的海報。
以及《上海小姐》(1947)和《十二猴子》(1995)的海報
和《戰地春夢》(1932版)的海報
至於電視機裡總在播放的黑白片是一套劇集《反鬥小寶貝》(Leave It to Beaver,1957),這一點看片尾的引用注視就知道了。
《反鬥小寶貝》是一套美國上世紀50年代的電視劇集,跟《成長的煩惱》很像,通過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四口之家來看孩子的教育問題,樹立標準的道德觀。《銀湖之底》的挪用,則是與「狗狗殺手」的新聞事件進行串聯。
之後與薩拉視頻通話時,對方的電視裡也在播放這套劇集,同樣有小狗出現:
電視機裡播放的影像還有遊戲《超級瑪麗》的片段,熟悉遊戲的人都知道,這屬於隱藏關卡,也暗示山姆在流行文化的隱藏信息中找尋答案。
《超級瑪麗》
以及電影《天外魔花》(1953),上世紀50年代一部用科幻恐怖的外衣去傳達「麥卡錫主義」的陰影籠罩美國的信息,人與人之間充滿懷疑和孤立。
《天外魔花》
山姆和媽媽和兩次電話,都主要聊起電影《七重天》(1928)的女主角珍妮·蓋諾,這位第一屆奧斯卡影后在片中不斷出現,也成為一種精神圖騰。她將山姆、母親及後來看畫的那名女子聯繫在一起。這也是對娛樂人物填補心靈空白的描繪,而且它是跨時代、跨性別的。
包括出現了珍妮·蓋諾的彩畫《黃色雛菊和綠色蘋果組成的靜物畫》(Still Life of Yellow Daisies and Green Apples),娛樂人物不以影像為傳播媒介,還有其它方式留存於世,世人依然可以睹物思人。
當然,以背影看畫入迷,也是希區柯克電影的常見橋段:
《蝴蝶夢》
《深閨疑雲》
《迷魂記》
結尾,山姆終於看到母親寄給他的錄像帶《七重天》,觀眾在耳聞、目睹之後,也終於見到了珍妮·蓋諾的影像真容:
除了珍妮·蓋諾,還有另一位銀幕偶像瑪麗蓮·夢露。僅有過一次交談的女鄰居薩拉,無形中與夢露的意象遙相呼應,就像《愛樂之城》(2016)裡米婭與英格麗·褒曼的對應關係,在不同時期發揮著不同的作用。
山姆第一次到薩拉家,看的電影是夢露主演的《願嫁金龜婿》(1953),電視機旁還放有三位主角的芭比娃娃,牆上還貼有一張電影海報,是年輕女性追逐「美國夢」的暗示 - 不受阻礙地追求幸福、金錢和聲望 - 沒有什麼地方比浮華的洛杉磯更適合的了。
片中的《願嫁金龜婿》元素
山姆在新聞中看到那只在火場中殘留下的帽子(給觀眾一種薩拉已死的可能)。而後一晚,他又看到泳池裡一絲不掛的薩拉,這一幕是重現自夢露未完成的遺作《瀕臨崩潰》(1962)中的鏡頭,薩拉的遭遇與香消玉殞的夢露再度勾連在一起。
夢露在《瀕臨崩潰》中的一幕
《瀕臨崩潰》這一鏡頭其實還以兩張照片的形式出現在山姆的冰箱上,說明他看到的裸泳的薩拉只存在於他的性幻想中。夢中的泳池也與「銀湖」這個名詞勾連,仿佛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第三位精神偶像是詹姆斯·迪恩,他主演的電影《無因的反叛》(1955)中許多場景都是在洛杉磯的格裡菲斯天文臺拍攝的,正是由於這部影片對天文臺的推波助瀾,天文臺為其樹立了一尊雕像。「摸迪恩的頭」就這樣成了一道密碼。
《銀湖之地》裡的迪恩雕像
《無因的反叛》中格裡斯天文臺的爭鬥戲
「坐在牛頓底下等候」這處全景則呈現出天文臺的全貌,巧合的是,去年的迷影片《愛樂之城》也有致敬《無因的反叛》和格裡菲斯天文臺。
《銀湖之底》裡的格裡斯天文臺全貌
《無因的反叛》中的格裡斯天文臺全貌
山姆穿的這身T恤,我正巧之前也存過圖。它不是電影,而是一幅插畫,今年的期刊《Fumo di China》應該是配合本片以此做了封面:
《銀湖之底》多次用到了流行偶像在香消玉殞之後,以另外一種媒介留存於世,除了前面提到的影像、畫作、T恤衫,還有臉模、墓碑乃至墓碑延伸出來的新型消費文化。
好萊塢永恆公墓的珍妮·蓋諾墓碑
奧遜·威爾斯墓碑
導演也算是為洛杉磯的景點帶來了全新的視角
名人臉模
愛爾莎·蘭切斯特墓碑餐桌和簡·曼斯菲爾德的心形墓碑餐桌
以上種種,代出粉絲對娛樂人物的盲目崇拜,這種精神偶像已經如同片尾的邪教一般存在,逐漸替代了政治與宗教,帶來了對新消費文化的猛烈衝擊。也為山姆的偵查賦予一種他潛意識中一直存在著的無政府狀態,不斷抨擊著文化圖騰。
我對迷影片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有時可能會忽視劇情,希望上面的盤點,能夠使大家加深對這部影片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