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看《臥虎藏龍》,巨失望。風流倜儻的發哥含胸聳肩,對感情磨磨唧唧。遇見個兇神惡煞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卻偏要充大俠想收人家為徒引人家上正道,結果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真是越看越生氣。
至於女神楊紫瓊,李慕白心愛的女人哎,怎會尋常走江湖短打扮?不應該是《小李飛刀》裡俞飛鴻那樣裙裾飛舞、翩若驚鴻、美出天際才對?
還有玉嬌龍,嬌滴滴官家大小姐,竟然為一把梳子跟土匪打得天昏地暗,形象全無,實在太任性!特別是打到最後,簡直就像市井小流氓打架了好不好?
對!最讓我耿耿於懷的就是其中的「武打」!那個「武打」,簡直要把二十幾歲滿腦子江湖武俠夢的我氣死了。
武打,難道不應該是行雲流水衣袂飄飄間就已過了七八九十招嗎?或者是乒桌球乓虎虎風過,一群壞人便哎喲哎喲躺倒?或者像成龍那樣打得笑點百出也成啊?
可《臥虎藏龍》中的武打,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是要給觀眾上武術課嗎?還有,我大鏢頭俞姐的輕功那麼差,追個女賊全靠跑和爬牆,憑啥不讓她飛啊?
真的,跟以往的武打電影和武打小說,太不一樣了。嫌棄。
但讀完《十年一覺電影夢》,再看電影,卻是完全不同感觸了。又或者,也是自己人到中年,心境不同?
李安在書中談《臥虎藏龍》這部影片時,用了滿滿四頁紙介紹中國武術。讀完那四頁紙,腦子裡跳出「為中國武術正名」幾個字。然後繼續往下看,甚是得意。因為隨後一段,首句便是:「對武術有些正本清源的想法」。
李安是那種,想要做出「準確」又「不一樣」的導演。於是拍武俠片,便跟武術指導八爺袁和平較上勁了。
八爺最後氣不過,問他:「你到底是要打還是要意境?」
李安一點也不含糊:「能不能打出意境?」智慧如李大導演,兩個都要。袁
八爺氣乎乎:「文人說大話!」
李大導演那時尚不知,武術講究的是實打,招式要有效擊敗對手。而電影講求的是好看,是帥,是刺激,是不是真的能打,並不重要。
無知才無畏。負責電影好看的李安,忙著用他對武學的粗淺了解,想出各種新點子新招式。武術指導八爺,變成處處提醒這些新招式會影響電影美感的人。
導演與武術指導的角色完美錯位,對彼此無疑都是折磨。但都是敬業的人,居然就在這樣的互相折磨裡,把那些「文人說大話」一點一點磨成讓人由衷欣賞的鏡頭。
是哪些鏡頭呢?或許正是我當年頂瞧不順眼的鏡頭。
李慕白一襲最簡單長衫出場,竟是含胸拔背,目光柔和的中年文士模樣。全不像我們固以為的昂首挺胸目露精光的高手,或灑脫不羈不修邊幅的江湖好漢。但細看,又分明架勢十足,氣魄攝人。他在電影中就那麼一襲普通長衫,卻玉樹臨風,名士風範。
所以才會獲評:「周潤發『藏』得真好。」細想來,一代大俠,本就該神氣內斂,莫測高深。神氣活現,霸氣側漏,下巴高昂的,是街上收保護費的吧?
神氣內斂、莫測高深、表情少變的李慕白卻又是生動而情緒豐滿的。這些生動與豐滿,全體現在他一雙眼睛裡。秀蓮受傷,他眼神凜冽。蔡九被殺,他眼神驚怒。指點玉嬌龍,他眼神悲憫。竹林表白,他眉目深情通透。臨終心聲,他眼神恍惚悲傷。
精彩的鏡頭,還有俞秀蓮與玉嬌龍的兩場打鬥。兩個女人打架,本來應該很吸睛。畢竟我想像的鏡頭要麼是彩裙翻飛,兩隻花蝴蝶穿花拂柳的美輪美奐;要麼是輕靈美妙,藝術體操般賞心悅目。
然而李安選了實實在在的「打」。那場夜半追劍也就算了,雖然俞秀蓮比較吃虧,全程靠跑的,但好歹玉嬌龍一襲夜行衣,還飛了個行雲流水煞是好看。
在鏢局裡的一場打鬥就美感欠奉了。玉嬌龍憑一把寶劍,逼得俞秀蓮十八般武器幾乎用了個遍。最後已是頭髮散亂,面目猙獰。女神,你是大俠的女人,怎麼能打不贏一個小丫頭片子?女神,你會十八般武器,可是怎麼居然樣樣不精?女神,你,你的主業怎麼竟然是笨重的雙刀?
可這才是真實的鏢局老大吧?在與玉嬌龍初見面,她說,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講信、講義。
她行走江湖,靠的不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是威懾人心的大俠風範,她靠的是經驗,是江湖規矩,是人情世故。她對客戶落落大方,對尊長不卑不亢,對下屬關心疏離,對心愛之人情深又自抑。
所以《臥虎藏龍》裡,有真實的刀劍相擊,有笨拙的拳腳招式,有放縱,有收斂,有人情世故,也有險惡江湖。
所以李安在《臥虎藏龍》裡,真的打出了意境。雖然不夠完美,雖然似乎偏離了大眾心目中的武俠,但他展示了一個不那麼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個不一樣卻又囿於人之欲望的大俠,一個看似剛硬獨立實則柔順重情的女鏢頭,還有一個正邪難定眾說紛紜的任性又狠心的少女。
已足夠精彩。不是嗎?對一個敢於嘗試不肯固步自封的人,何必要求完美?
又何況,這世間,哪有什麼完美?
19歲的章子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