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
昨天詩評媒推送《怎麼檢驗你寫的詩歌?》一文,作者為詩人施世遊,特此表示感謝。
朱光潛:如何寫新詩?
-給一位青年的回信(節選)
一般青年作家似乎特別歡喜做新詩。原因大概不外兩種:第一,有些人以為新詩容易做,即無格律拘束,又無長短限制,一陣心血來潮,讓情感 「自然流露」,就可湊成一首。其次,也有一些人是受風氣的影響,以為詩在文學中有長久的崇高的地位,從事於文學總得要做詩,而且徐志摩、冰心、老舍許多人都在做詩。詩是否容易做,我沒有親歷的經驗,不過據我研究中外大詩人的作品所得的印象來說,詩是最精妙的觀感表現於最精妙的語言,這兩種精妙都絕對不容易得來的,就是大詩人也往往須費畢生的辛苦來摸索。做詩者多,識詩者少。心中存著一分詩容易做的幻想,對於詩就根本無緣,做來做去,只終身做門外漢。再其次,學文學是否必須做詩,在我看,也是一個問題。我相信文學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詩,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至末日,詩也就不會至末日。不過我也相信每一時代的文學有每一時代的較為正常的表現方式。比如說,荷馬生在今日也許不寫史詩,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在古代也許不寫小說。在我們的時代,文學的最正常的表現的方式似乎是散文小說而不是詩。這也並不是我個人的意見,西方批評家也有這樣想的。許多青年白費許多可貴的精力去做新詩,幼稚的情感發洩完了,才華也就盡了。在我個人看,這種浪費實在可惜。他們如果腳踏實地練習散文小說,成就也許會好些。這話自然不是勸一切人都莫做詩,詩還是要有人做,只是做詩的人應該真正感覺到自己所感所想的非詩的方式決不能表現。如果用詩的方式表現的用散文也可以表現,甚至於可能表現得更好,那麼,詩就是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我讀過許多新詩,我很深切地感覺到大部分新詩根本沒有「生存理由」。
詩的生存理由是文藝上內容和形式的不可分性。每一首詩,猶如任何一件藝術品,都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靈魂,血肉需要靈魂才現出它的活躍,靈魂需要血肉才具體可捉摸。一首詩有凡詩的共同性,有它所物有的個性,共同性為七律商籟之類的模型,個性為特殊情趣所表現的聲音節奏。這兩個成分合起來才是一首詩的形式,很顯然的兩成分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共同性而是個性。
你的詩不算成功──恕我直率──如同一般新詩人的失敗一樣,你沒有創出形式,我們讀者無法在文字意義以外尋出一點更值得玩味的東西。你自以為是在做詩,實在還是在寫散文,而且寫不很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寫,假如像散文一樣一直寫到底,你會覺得有很大的損失麼?我歡喜讀英文詩,我鑑別英文詩的好壞有一個很奇怪的標準。一首詩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誦一遍,看它讀起來是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節奏。如果音節很堅實飽滿,我斷定它後面一定有點有價值的東西;如果音節空洞零亂,我斷定作者胸中原來也就很空洞零亂。我應用這個標準,失敗時候還不很多。讀你的詩,我也不知不覺在應用這個標準,老實說,讀來讀去,我就找不出一種音節來,因此,我就很懷疑你的詩後面根本沒有什麼值得說的話。從文字意義上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你對明月思念你的舊友,對秋風葉落感懷你的身世,你裝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實俗惡不堪的詞句,再「啊」地「呀」地幾聲,加上幾個大驚嘆號,點了一行半行的連點,筆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新詩。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是精力的浪費!
我知道你有你的師承。你看過五四時代作風的一些新詩,也許還讀過一些歐洲浪漫時代的詩。五四時代作家和他們的門徒勇於改革和嘗試的精神固然值得敬佩,但是事實是事實,他們想學西方詩,而對於西方詩根本沒有深廣的了解;他們想推翻舊傳統,而舊傳統桎梏他們還很堅強。他們是用白話寫舊詩,用新瓶裝舊酒。他們處在過渡時代,一切都在草創,我們也無庸苛求,不過我們要明白那種詩沒有多大前途,學它很容易誤事。他們的致命傷是沒有在情趣上開闢新境,沒有學到一種嶄新的觀察人生世相的方法,只在搬弄一些平凡的情感,空洞的議論,雖是白話而仍很陳腐的詞藻。詩不是一種修辭或雄辯,許多新詩人卻只在修辭或雄辯上做工夫,出發點就已經錯誤。
五四時代和現在許多青年詩人所受到的西方詩影響,大半偏於浪漫派如拜倫雪萊之流。他們的詩本未可厚非,他們最容易被青年人看成模範,可是也最不宜於做青年人的模範。原因很簡單,浪漫派的唯我主義與感傷主義的氣息太濃,學他們的人很容易作繭作窒,過於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無節制地無洗鍊地和盤託出;拿舊詩來比,很容易墮入風花雪月憐我憐卿的魔道。詩和其他藝術一樣,必有創造性與探險性,老是在踏得稀爛的路軌上盤旋,決無多大出息。我對於寫實主義並不很同情,但是我以為寫實的訓練對於青年詩人頗有裨益,它可以幫助他們跳開小我的圈套,放開眼界,去體驗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中所有的不同的生活情調。這種功夫可以銳化他們的敏感,擴大他們的想像的同情,開發他們的精神上的資源。總而言之,青年詩人最好少做些洩氣式的抒情詩,多做一些帶有戲劇性的敘述詩和描寫性格詩。他們最好少學些拜倫和雪萊,多學些莎士比亞和現代歐美詩。
提到「學」字,我可以順便回答你所提出的一個問題:做詩是否要多讀書?「學」的範圍甚廣,我們可以從人情世故中學,可以從自己寫作的辛苦中學,也可以從書本中學,讀書只是學的一個節目,一個不可少的而卻也不是最重要的節目。許多新詩人的毛病在不求玩味生活經驗,不肯辛苦去自己摸索路徑,而只在看報章那雜誌上一些新詩,揣摩它們,模仿它們。我有一位相當有名的做新詩的朋友,一生都在模仿當代新詩人,早年學徐志摩,後來學臧克家,學林庚,學卞之琳,現在又學宣傳詩人喊口號。學來學去,始終沒有學到一個自己的本色行當。我很同情他的努力,卻也很惋惜他的精力浪費。「學」的問題確是新詩的一個難問題,我們目前值得學的新詩範作實在是太少。大家像瞎子牽瞎子,牽不到一個出路。凡事沒有不學而能的,藝術尤其如此。「學」什麼呢?每個青年詩人似乎都在這個問題上彷徨。伸在眼前的顯然只有三條路:第一條,是西方詩的路。據我看,這條路可能性最大。它可以教會我們變化多端的技巧,可以教會我們發揮語言的潛能。不過詩不能翻譯,要了解西方詩,至少須精通一種西方語言。據我所知道的,精通一國語言而真正能欣賞它的詩的程度,很需要若干年月的耐苦。許多青年詩人或是沒有這種機會,或是沒有這種堅強意志。第二條,是中國舊詩的路。有些人根本反對讀舊詩,或是以為舊詩不值得讀,或是以為舊詩是一種桎梏,阻礙自由創造。我的看法卻不如此。我以為中國文學只有詩還可以同西方抗衡,它的範圍固然比較窄狹,它的精煉深詠卻往往非西方詩所可及。至於舊詩能成桎梏的話,這要看學者是否善學,善學則到處可以討經驗,不善學則任何模範都可以成桎梏。每國詩過些年代都常經過革命運動,每種新興作風對於舊有作風都必定是反抗,可是每國詩也都有一個一線相承、綿延不斷的傳統,而這傳統對於反抗它的人們的影響反而特別大。我想中國詩也不例外。很可能幾千年積累下的寶藏還值得新詩人去發掘。第三條,是流行民間文學的路。文學本起自民間,由民間傳到文人而發揮光大,而形式化,僵硬化,到了僵硬化的時代,文人的文學如果想復甦,也必定從新興的民間文學吸取生氣。西方文學演變的痕跡如此,中國文學演變的痕跡也是如此。目前研究民間文學的提倡值得注意和同情。不過學民間文學與學西詩舊詩同樣地需要聰慧的眼光與靈活的手腕,呆板的模仿是誤事的。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民間文學有它的特長,也有它的限制。像一般人所模仿的鼓書戲詞已不能算是真正的民間文學,它是到了形式化和僵硬化的階段了,在內容和形式上實多無甚可取,還有一部分人愛好它,並不是當作文學去愛好它,而是當作音樂去愛好它,拿它來做宣傳工具,固無不可;如果說拿它來改善新詩,我很懷疑它會有大成就。大家在談「民族形式」,在主張「舊瓶裝新酒」,思想都似有幾分糊塗。中國詩現在還沒有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形式」,「民族形式」的產生必在偉大的「民族詩」之後,我們現在用不著談「民族形式」,且努力去創造「民族詩」。未有詩而先有形式,就如未血肉要先有容貌,那是不可想像的。至於「舊瓶裝新酒」的比喻實在有些不倫不類。詩的內容與形式的關係並不是酒與瓶的關第。酒與瓶的關係是機械的,是瓶都可以裝酒;詩的內容與形式的關係是化學的的,非此形式不能現此內容。如果我們有新內容,就必須創造新形式。這形式也許有時可從舊形式脫化,但絕對不能呆板的模仿。應用「舊瓶」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徑走,是偷懶取巧。
最後,新詩人常歡喜抽象地談原則,揣摩風氣依傍門戶,結果往往於主義和門戶之外一無所有。詩不是一種空洞的主義,也不是一種敲門磚。每個新詩人應極力避免這些塵俗的引誘,保存一種自由獨立的精神,死心塌地做自己的工夫,摸索自己的路徑,開闢自己的江山。大吹大擂對於詩人是喪鐘,而門戶與主義所做的勾當卻只是大吹大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