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三月桃花開」「八月麥子成熟」之類的句子,常覺得句中的月份多餘。中國幅員遼闊,南北有差異,東西有差別,桃花在你家三月開,可在別的地方,可能一月開,也可能四五月才開;麥子可以八月熟,也可以四五月熟。若使大家不多心,只要「桃花開了」「麥子成熟」就足夠說明問題。
不僅桃花和麥子,所有的生物可注釋相應的季節,季節是長在植物身上的,也是長在動物身上的。桃花開時,所謂的春風還鑲著冬天的牙齒,水也冰冷,隨時打算回過頭去做冰,可青蛙和蛤蟆管不了那麼多,只要灑下一陣雨水,便在窗外大聲歌唱自己的愛情,它們的歌唱填滿了空曠的夜晚。當一群身披黑色緞子的蝌蚪在水中反射著陽光、悄無聲息地時聚時散,春天才算坐穩了。
與桃花相呼應的,是布滿田野的蠶豆花香。中緯度地區,霜降前後種植蠶豆。在沒有現代化種植機械之前,把土地整平,用一呈「V」字形的木叉杵地,一杵一個窩,一粒蠶豆一把肥。蠶豆不擇生長的地方,狹窄的田埂邊、角度傾斜的坡地上、巴掌大的荒地上、房前屋後,只要有一抔土,只要能容一粒種子安身,它便蓬蓬勃勃地把命立起來。到這時節,蠶豆莖稈長成兩尺來高,半腰上,全是蠶豆花。蠶豆花的香味是不可複製的,清新中有透明,純粹中有高雅,濃淡適宜,輕重適當。長相也好看,無論是白色的花瓣或是紅色的花瓣,花瓣中央都有一對黑色的眼睛一般的圖案。這是一種瞄過眼影的花,不到凋謝,花瓣上的眼睛便睜著。還可以入藥,主治各種內出血、白帶和高血壓病。
蠶豆莢從謝了的豆花上長出來。如果能躲過倒春寒,一朵花一個豆莢,每個豆莢結一到四粒蠶豆,不結蠶豆的豆莢有,超過四粒的蠶豆莢我至今沒見過。
在蠶豆花身上是可以寫詩的,比如,一朵花,見證一個季節的存在 / 一朵花,見證一個季節的消失。
在春天的食物裡,蠶豆實在值得大書特書。它不金貴,大大小小的菜場都有。豐產的年份,量多,但便宜;歉收時則量少,價格貴。用數量去乘價格,無論豐產還是歉收,農民都賺不上錢。將其製作成食物入口,更不難。
最最原始的吃法,當數在我青少年時期的盜而生食。那時我們還歸生產隊管,蠶豆結莢時節,正青黃不接,社員從大到小,都渴望得到青蠶豆來苟延殘喘。可惜大人一般沒有這麼幸運,這種機會專屬於放牧鵝群或耕牛的少年。鵝群或耕牛是偷蠶豆的道具,把鵝群或耕牛攆到蠶豆地邊,作案便開始了。挑老嫩適中的豆莢從中部,從更為隱蔽的一側小心折斷,取出蠶豆,飛入口中,瘋狂咀嚼的同時,把空空的豆莢復原。豆莢的殼便好端端回到蠶豆莖稈上。等看莊稼的生產隊長或者社員發現,已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所選豆莢不能過嫩,太嫩則蠶豆粒是一包水;不能太老,老了豆皮吞不下去,留下作案痕跡。為活命,長輩不阻止,還替我們支招,比如鵝群或者耕牛在這條田埂吃草,最好匍匐前進到另一塊蠶豆地作案;比如第一次吃青蠶豆最多吃十粒,「生蠶豆擇人,弄不好要死人!」他們說。我親眼見到一個夥伴吃了青蠶豆,臉色蒼白,腹痛噁心,小便猶如醬油,繼而腹瀉嘔吐,昏迷不醒。送到某陸軍醫院搶救兩晝夜,才沒有過早費掉一具小棺材。那時候鄉下孩子第一次吃青蠶豆,充滿儀式感。縱使第一次吃後除了多放幾個屁,沒出現其他狀況,也不敢多吃——吃多了撐肚子。青蠶豆的撐法跟其他食物的撐法不一樣,是死撐,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你會感到肚臍眼兒正朝肚皮外面鼓出來。多年以後,當我在遠離故鄉的地方安家,妻子見我吃生蠶豆,用古怪的、研究恐龍般的眼神盯著我問:「你是哪個原始部落來的?」又過了若干年,也就是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剝了一粒生蠶豆的皮放到鼻子底下,幽暗的清香中夾雜濃重的生澀,竟懷疑自己有過偷食青蠶豆的少年時光。
最簡便的吃法,是蠶豆入鍋,摻水過面,加鹽適中,大火煮開,中火續煮,到酥軟開口時,加蒜末,用大火收汁,待烹幹水汽,滴幾滴香油,翻攪均勻後出鍋。不油不膩,齒頰生香。豆皮的口感近似於上好的海參,有膠質,有嚼勁,不帶渣滓。豆仁酥軟無骨,又面又糯,入口即化。吃到舒爽處,整個一頓飯一粒米飯不吃,甩開兩個膀子,專吃蠶豆。以蠶豆為主料,可做出幾百道菜。就我目前吃過的,有滷汁燜蠶豆、蠶豆粉絲煲、蠶豆蛋花湯、肉末炒蠶豆、涼拌蠶豆、五香蠶豆、榨菜炒豆瓣、酸菜豆瓣湯,等等等等。蠶豆百搭,燒個酸菜魚,丟半把蠶豆到湯裡去也錯不了,別有風味。
特別值得記述的是一道叫蒜香蠶豆的菜,做法沒有什麼講究,不過是先把蒜末放油裡爆出香味,倒入青蠶豆,翻炒至開口,此時豆皮多半已焦,部分翻卷,火候便到了,倒入半小碗預先準備好的小蔥花,適量的鹽,翻炒均勻,便大功告成。這道菜大有名堂,由於是幹煸,皮焦裡嫩,嚼起來很有勁道,外面有炒幹蠶豆的滋味,裡面卻徹頭徹尾是青蠶豆;表皮有鹽味,內裡因食鹽沒來得及浸入而清甜可口;加小蔥末,清香無比。配上二兩好酒,一人獨酌,也詩意盎然。
每到蠶豆上市季節,特別羨慕還有「鄉下」的人。那裡或者住著他們的父母,或者住著他們的親戚,每年替他們種上一塊蠶豆,不打農藥,不用化肥,純天然,無汙染,可以甩開膀子放心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少年時期,在生產隊種過蠶豆,為避免老鼠和地蟲侵害,播種之前,用有毒農藥浸種。浸種的農藥,藥效長,發芽之後進入植株,結莢之後進入果實。據說這種浸種之法一直沿用至今。同樣是蠶豆,市場上買回來的,跟「鄉下」提供的,大不一樣。吃到嘴裡的心情也不一樣。「鄉下」成了一份寄託,成了一個隱喻,成了一個道德符號,成了一把文化鑰匙。我也是有「鄉下」的人,可惜遠在數千裡之外,回去探一回親都盼星星盼月亮,就別奢談其他啦。
假如能擁有一塊地,我一定會把它經營成一片青青蠶豆園。
本文刊於2017年7月5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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