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立本《步輦圖》局部
這是唐代的閻立本《步輦圖》裡面的一個局部,記錄的是吐蕃王松贊幹布仰慕大唐文明,派使者祿東贊朝見唐太宗時的場景,中心人物當然是唐太宗。大家發現沒有,唐太宗的形象,與其他人物相比,頭大身小,比例非常不協調。把皇帝畫得如此失真,按理來說是要殺頭的。但事實是,唐太宗欣然接受了這個形象,否則就不會有這件名畫流傳下來。後來,閻立本還被拔擢為右相,達到了中國歷史上畫家所未曾夢見的高位。這是唐末五代貫休的《羅漢圖》,這個耳朵畫得有意思,特別長,特別大,但是離劉備的兩耳垂肩還是有點距離,頭凹凹凸凸,臉也古裡古怪,溝壑縱橫,又醜又髒,這樣的人物如果出現在現實當中,多半不討大眾喜歡。陳洪綬《隱居十六觀•品梵》
以上是明代大畫家陳洪綬畫的高士或者羅漢,也是腦袋大身子小,同樣大的還有耳朵。這樣的形象,在中國文學和繪畫作品中大量出現,如果按西方科學的人體比例來作為評判標準的話,可謂一塌糊塗。但是中國文學和繪畫卻不斷出現這種不合常規的形象,深層次背後,卻是寄託著中國人的一種審美理想,即對奇古、古拙風格的追求。所謂奇,即是與眾不同;所謂拙,即是頭大身小,重心下移,而這被認為是有古意的表現,在中國人看來,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審美趣味,只賦予寬厚仁和、大巧若拙、修行高深者。外表符不符合人體的結構比例,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呈現出一種內在的精神品格氣質。這涉及到中國的哲學美學,比如,莊子就塑造了許多這樣的人物,以表達他的哲學思想。前面講的都是人物,書法中又是如何去表現這樣一種奇古或古拙的審美趣味呢?這種趣味是通過怎樣的一種藝術語言、通過怎樣的一種造型去表現呢?《散氏盤》局部
這是《散氏盤》,它的結構造型,其實就跟我們前面描述的人物形象如出一轍,都是同樣的原理,上大下小,上寬下窄,上放下收,形成一種古拙的味道。《開通褒斜道》局部
《開通褒斜道》,既大氣磅礴,又非常古拙。比如這個「蜀」,上面這個「四」,寫得大, 「郡」右邊的「耳」偏旁,寫得同樣大,那一豎出來得很短,就是要把這個重心壓低。《張遷碑》局部
上面的這些圖片,只要是接觸書法時間長點的,應該都是耳熟能詳,《張遷碑》、《爨寶子》、《好大王》、《泰山金剛經》、顏真卿《麻姑仙壇記》,它們總體的風格都是趨於古拙一路,而且這種審美趣味,在唐以前的比例是比較高的。像《張遷碑》,一般人可能接受不了,大腦袋、短身子,在現實生活中,這不就是殘障人士麼?但在中國傳統審美當中,這種形象包含古拙樸厚的趣味,憨頭憨腦,訥於言,卻具有大智慧。
唐以後,這樣的結構方式就少了,但還是有一些天才的書法家,憑著自己的敏銳,能夠捕捉到這種古拙的氣息,取的前述例舉名碑名帖的結構,比如王寵、黃道周、傅山、八大山人的書法,與我們所看到的娟秀流美一路的帖學風格就很不一樣。
王寵小楷局部
黃道周小楷局部
秀一路的風格有沒有呢,也有。戰國時期,不同國家有不同的文字體系,有的拙樸,有的寬博的,有的秀美,體現出不同的審美趣味。像《中山王銘文》就非常的秀,重心比較高,上面收得比較緊,下面儘量舒展。《中山王銘文》局部
後來的《張猛龍》、歐陽詢、《靈飛經》都這樣。當然,秀也有很多種,比如雄秀、娟秀、雋秀等等,這種秀的審美唐以後慢慢成為主流,相反地,像《散氏盤》《開通褒斜道》這種大巧若拙、大樸不雕的審美,慢慢的就弱化了。《曹全碑》局部
所以,我總有種感覺,唐以前,是偏重於男性的藝術,而唐以後,是偏重於女性的藝術,當然,我這裡並不對兩種風格趣味作高下的判斷。
我們經常說「古今之分」,這個「古」跟「今」到底是通過什麼來體現的?我是這樣理解的,單從造型上來看,與前代傳統的關係越密切,那麼就越有古意,比如你寫的詩歌,與《詩經》的風格很接近,我們會說很有古風。因為與源頭的關係比較密切,所以自然就有「古」的這樣一個特徵。相反的,如果與前代傳統的關聯越來越弱,那麼表現出來的味道,就是一種「今」。
怎樣在結構上面判斷這樣一個古今?
這裡有兩個字,一個是左邊的「古」字,從《西狹頌》裡提取出來,右邊這個字是「蒸」,從歐陽詢《九成宮》裡提取出來的。看隸書這個「古」,我們會覺得很有古意,看這個「蒸」,就覺得比較「今」。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這就是結構上「平畫寬結」和「斜畫緊結」所造成的。
何謂「平畫寬結」?所謂「平」,橫畫要寫平。
隸書基本上是橫平豎直,即使波畫有起伏,但如果在它的最低點畫條線,基本上也是水平;所謂「寬」,即強調橫式,左右伸展,橫向開張,字形扁寬,而且沒有中心聚攏點。這就是漢隸的傳統,凌空欲飛,飄逸灑脫,很有「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氣勢!
相反,到了後來成熟的楷書,字形上就開始斜畫緊結了,什麼意思?橫畫開始往右上角傾斜,字形狹長,而且開始有一個明顯的中心聚攏點。像這個「蒸」字,它就有一個明顯的中心聚攏點,也就是說,它開始往四周伸胳膊伸腿。這個就是唐以前與唐以後結構的變化趨勢之一。
前面說過,這個古意就是跟前代聯繫的密切性。楷書是從隸書慢慢演變過來的,這個過程有幾百年的歷史,從平畫寬結到平畫緊結、斜畫寬結,最後到斜畫緊結。最終,成熟的楷書完全與隸書的結構方式脫離,自成一個系統。這就是一個在結構上與前代的關聯性越來越弱,古意慢慢消失的過程。
「拙與秀」又是怎麼樣體現的呢?其實就是重心高低的問題:重心低它就拙,重心高它就秀。比如我們左邊看到的,是賣炊餅武大郎的舞臺形象,腿特別短,重心低,拙。相反的,右邊這個模特(很想找一個潘金蓮啊,但是不好找),非常高挑,因為腿特別長,重心上移,秀。 「古」與「今」, 「拙」與「秀」,以唐為一個分水嶺,關於這個話題,大家可以看我原來寫過的兩篇微信文章,作為今天講座的補充。
這裡面我也挑了一些唐以前跟唐以後的字,作一個對比,明顯的發現,唐以前的字,那種古拙大氣寬博的氣息撲面而來,但是到了唐以後,字的重心慢慢的開始提高,而且橫畫也開始往右上角傾斜,巧的成分開始多起來,開始伸胳膊伸腿,古拙大氣寬博的感覺慢慢就弱了。比如對比趙孟頫寫的「菩薩」跟《泰山金剛經》裡的「菩薩」,趙孟頫中宮收緊以及橫畫右上斜的特點,相對於與他同時代的人來說,還不是特別明顯,他還是有一種寬博之氣,但如果跟《泰山金剛經》比的話,那種寬博大氣,那種古拙的意味,還是相差很多。大家比較一下,哪個更像真菩薩?
鍾繇《宣示表》局部
王羲之《黃庭經》局部
當然,「古」「今」也是相對的,比如說,孫過庭的《書譜》,就在鍾繇、王羲之、王獻之三者之間做了一個分別:王羲之與鍾繇比,那王羲之是「今」,鍾繇是「古」;而王羲之跟王獻之比,王羲之又是「古」,王獻之又是「今」。「古今」的差別,有時候大家可能只停留在一種概念上,怎麼通過具體的作品去感知,去發現?我們可以把三件他們的作品放在一塊做一個對比,就會發現,孫過庭此言不虛也!鍾繇、王羲之、王獻之小楷比較
右邊是鍾繇的《宣示表》,中間是王羲之的《黃庭經》,左邊是王獻之的《洛神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