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中落地檳城,接待我們攝製組的只有一個當地華人導遊Terry。時過正午,Terry問,「想吃什麼」,我說,「不進飯店,只吃大排檔,接下來每天都是。」
看得出Terry有點小興奮_ 嗯,這姑娘不傻。
這是我第二次來檳城,我深知這裡的每一條街巷都有文人所謂的「失落的中國」。但沒想到,再次造訪,流轉於Terry引領的一個個炒粿條、咖喱面的檔口,從舌尖到心尖,我復活為一個鄉愁得到撫慰的赤子,一個對國與家不叛逆的孩子。
(圖上右為Terry)
第一次讓我這吃過18個國家的舌頭歡欣鼓舞直到味蕾高潮迭起的是一碗福建蝦麵,面檔開在一個開放式的茶室大棚,每天從早上六點到下午一點,人流不息。老闆是福建過來的第五代移民,為了做好一碗蝦麵,老闆一家每天早上四點起來買鮮蝦、熬蝦油。濃濃的蝦油湯中,脆韌的鮮蝦、臘燒的豬肉、油炸的豆腐、鮮嫩的豆芽,裹挾在不軟不硬的麵條和米線中,再加上一茶匙幹蔥、一茶匙秘制辣醬,哎,鮮得掉眉毛,眼淚差點掉碗裡,是滿滿地熨貼與富足啊。
(和喜茶室的福建蝦麵)
Terry說,這家面檔每天只賣350碗蝦麵,每一碗麵都是需要預訂的,貿然來吃你很可能要等上一個小時。每天下午一兩點,350碗面一賣完,老闆立刻收攤,絕不兌點高湯再賣它百八十碗。為了保持口感與品質。Terry說老闆的孩子都在美國讀醫讀律師,很有出息,老闆、老闆娘也很有錢,但他們依然堅持每天四點起來熬蝦油。他們並不會去想為什麼要堅持,也沒有想過要對得起鍾愛的食客這樣高深的矯情邏輯,就是,「做面嘍」。
(Hot Bowl白咖喱麵館)
檳城的每一碗麵裡都有你久違的鑊氣,煙火氣,人氣。人的誠意在裡面。
Hot Bowl福煲的白咖喱面,湯底是濃鬱的椰漿,面上鋪有螄蚶、吊片、蝦仁及芽菜,輔以花椒、八角、黃姜、蝦米等十種調料熬製的私家咖喱辣醬,一口湯麵下去,你覺得一碗麵能做到如此大開大闔的豐富層次,鮮出甘甜的十足仙氣,真的是,山無陵,江水為竭了。
何先生、何太太的經營故事與福建蝦麵的老闆幾乎可以合併同類項,都是起早貪黑,都是孩子在海外,都是堅持做面幾十年。何先生更奇處在於,由於他的麵館太受歡迎,很多人都是開車三小時從吉隆坡特地來吃,因此就有投資人想出巨資開福煲咖喱面連鎖店,還想把他的秘制咖喱辣醬進行工廠化加工,批量生產。但何先生不幹,怕外人一做,就失了水準,敗壞了這碗面的好名聲!
同樣的故事兜兜轉轉在檳城的大街小巷。一份檳城最常見的炒粿條,吃了一家覺得已不可方物,再吃一家竟然更好吃,再吃再嘆,一嘆三折服。
一碗麵,勾連著一個又一個華人家庭的一生,甚至傳世傳代,這在檳城是最尋常的世相,尋常到每個人都不去尋找這裡面的深刻意義,只是,」做面嘍「。
白天拍片採訪,晚上我就四處閒逛。對於檳城遍布的宗祠、商會、廟宇,我本不稀奇,但有一件事讓我非常驚訝,就是在網際網路打通、扯平全世界的當下,檳城華人開店、做貿易的鋪面公司,還與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內地或者香港一樣,你想像著他們還在用算盤收錢,還在用帳簿記帳,結果一問Terry,居然沒有太大出入_網際網路也是有的啦,但人們仍樂於每天親手理理貨,給熟客留著新到的貨品。檳城人還不太知道什麼是O2O,P2P,B2B。
檳城華人骨子裡有很我迷人的氣息,比如貴氣、骨氣、親和之氣、淡然之氣,他們讓我想起《新周刊》著名的一期民國話題叫,「中國人曾有過的好樣子」,我沒見過民國人,但我覺得檳城華人就有中國人曾有過的好樣子。
但這裡又有一層我的悖論思考,像檳城華人那種自足、自得,不為外界所誘惑的好樣子,讓人恍惚穿越到鴉片戰爭前的中國,那時國人不就是地大物博、物產豐富,小日子過得極舒坦嗎?英國人想用點洋貨誘惑中國人換點茶葉、絲綢之類的,但中國人壓根不買帳,對洋鬼子的東西壓根不需要,這才讓常年貿易逆差的英國一怒之下把鴉片帶了進來,隨後……
這都是我深夜吃完炒粿條、一路浪蕩回住地的胡思亂想,隨著和Terry聊天的深入,我才終於讀懂了檳城華人的散淡之氣,在那裡,我看到了很多「了不起的中國人」。
借用我們樸實的山東攝像大哥的酒後之言,「去過檳城,我才知道我是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個自小有反骨的女憤青,我聽了差點掉下淚來。
下篇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