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布洛克關於麥卡錫主義的漫畫
今天人們說「麥卡錫」,當然已經超出了一個「人物」的概念。很多美國人的印象中,麥卡錫就是指「麥卡錫主義」。
麥卡錫主義和一個漫畫藝術家
「麥卡錫」究竟是什麼呢?當然,約瑟夫·麥卡錫(Joseph McCarthy)曾經是美國的一個參議員。從1950年至1954年間,主持了一系列對美國政府機構是否被親蘇聯勢力滲透的調查。但是今天人們說「麥卡錫」,當然已經超出了一個「人物」的概念。很多美國人的印象中,麥卡錫就是指「 麥卡錫主義」。
很難想像,麥卡錫主義這個詞,竟然是一個漫畫藝術家「發明」的,他的真名叫布洛克(Herbert Lawrence Block),大家都只熟悉他的「畫名」赫布洛克(Herblock)。他專為報紙畫政治諷刺漫畫,當時已經為《華盛頓郵報》工作了四年。這個專業需要極強的政治敏銳度,捕捉政治事件中的新聞性,再概括轉換為一個變形誇張的藝術表達。要能夠一下子抓住視線,讓大家認同、得到啟發,又要是準確的,有思想含量。不是只在事情發生當下去迎合大眾去煽情,而是判斷要經得起時間考驗,哪怕多年後回頭去看,要讓讀者有詮釋歷史的感覺,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兒」。這行要幹好,不容易。
赫布洛克算是這一行的奇人,他生於1909年,一共得過三次普利茲新聞漫畫獎,分別在1942年、1954年和1979年。1994年,作為一個漫畫家,他還獲得了很難得到的總統自由獎章。1946年,他從二戰戰場上退役,進入《華盛頓郵報》,從此一直不斷工作,直到「9.11」事件後的 2001年10月去世,他就沒退過休。活九十一歲不稀奇,工作到九十一歲實屬罕見。他去世前六個星期,報紙還刊出了他畫的最後一張漫畫。他的漫畫是耐看的,因為有藝術家本人的獨特思考在裡面。赫布洛克一直在出漫畫集,陸陸續續出了十三本。2000年的最後一本:《赫布洛克的歷史:來自千禧年迸裂的政治漫畫》(Herblock's history: political cartoons from the crash to the millennium),還是由美國國會圖書館為他出的。直到2008年的去年,華盛頓斯密松寧博物館的美國肖像畫廊,還開了他的專題畫展,題目是:「赫布洛克筆下的總統們。」
那麼,赫布洛克在他的藝術表達中,究竟什麼是「麥卡錫主義」呢?在畫面上,幾個人推著一隻愁眉苦臉、萬分不情願、掙扎後退的大象,大象是共和黨的象徵,它被推向一個摞一個、直堆到高處的一摞油漆桶,在搖搖晃晃的最上端那個桶上,寫著「麥卡錫主義」。漫畫題目是大象的話:「那意思是要我站到這上面去嗎?」
麥卡錫參議員至今是個爭議人物
雖然麥卡錫被抽象出來成為一個象徵,但他當然首先是個人物。今天美國人對麥卡錫參議員的評價不說是一邊倒,也是絕大半邊倒。這來自學校的歷史課本,他在美國是個基本被蓋棺論定的人物。但是,也是美國的好處,還是有相反意見的表達。同時,雖然對麥卡錫的描繪有大量兩極化傾向,卻也有一些人決意保持自己的理性。
例如,三年前的2006年,北卡羅萊納州的湯姆·維克(Tom Wicker)還寫了麥卡錫的簡要傳記。1957年,他曾被家鄉的一家報紙派往首都成為駐華盛頓記者,年輕的他突然在夜晚的走廊裡和麥卡錫邂逅。一個曾經如此有名的風雲人物向他伸出手來,令維克深深難忘。也許是麥卡錫人生的變幻莫測,讓他給自己的書起了這樣的書名《流星》(Shooting Star:The Brief Arc of Joseph McCarthy),副標題是「麥卡錫的主要軌跡」,這本書的軌跡線索抓得很緊,作者雖然基本上對麥卡錫持批評態度,但還是可以看到他儘量維持立場中立的努力。
我在一開始就提到過,有不少麥卡錫傳記是以「歇斯底裡」來描繪這個參議員的。一些批評參議員麥卡錫的書,通常讓人感覺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道德和政治品質有問題的人。
可也有唱反調的。不僅有當事人的辯解,如戈登瓦特(Barry Goldwater)參議員在1979年出版了《無歉意:參議員 Barry M. Goldwater的個人及政治記憶》(With no apologies: The personal and political memoirs of United States Senator Barry M. Goldwater),就很具體地為自己參與的麥卡錫調查辯護。其實直到今天,還源源不斷有為麥卡錫辯護的新一代,例如,保守派女作家科爾特(Ann Coulter)。她寫過七本書,本本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其中就包括在2003年寫的《背叛:從冷戰到反恐戰爭中自由派的背叛行徑》(Treason: Liberal Treachery from the Cold War to the War on Terrorism)。在書中,她從對麥卡錫的看法,直到對今天反恐戰爭引發問題的看法,都和海涅斯·詹森在《焦慮的時代》中的觀點,全面針鋒相對。在這本書裡,她指責美國自由派在詆毀和妖魔化參議員麥卡錫,她心裡的衝衝怒氣幾乎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來。
這種長達六十年的不同觀點的表述,至少讓回顧歷史的人有了更豐滿的歷史觀。
關於一部紀錄片的爭論
「麥卡錫主義」的提出,起於一張漫畫,而大多歷史學家認為,麥卡錫時代的結束,是來自於莫羅(Edward R. Murrow)主持的系列電視片See It Now。這是一個CBS的系列節目,曾經獲得四次艾美獎和各種獎項。有關麥卡錫的只是其中一集,在1954年3月9日播放。這一集的片段後來反覆在討論麥卡錫時代的電視裡播放,在今天看都能產生很強的印象。最具打擊性的是,這部電視片集中了麥卡錫黨派性、情緒化,甚至作過度政治指控的發言摘要,例如指責民主黨「背叛美國二十年」,指責「美國公民自由聯盟」是「為共產黨服務」,尤其是對Zwicker 將軍言詞激烈的指責,讓人無法接受。這部影片給了人們最感性的麥卡錫印象。
也有人認為這部影片不公平。歷史學家赫爾蒙(Arthur L. Herman)寫過麥卡錫傳記《約瑟夫·麥卡錫:重新檢視美國歷史上一個最遭恨參議員的一生和遺產》(Joseph McCarthy: Reexamining the Life and Legacy of America's Most Hated Senator)。這本書認為,拍攝影片的莫羅小組花了兩個月時間精心編輯,是有意編排採用麥卡錫不雅觀的「形象鏡頭」,例如挖鼻孔之類,以毀壞他的形象。而沒有在影片中呈現他一個正常工作的狀態。他認為,那些發言片段也是精心剪裁的結果。直至今天,反對者仍然認為,這「根本不是一個報導」,而是精心策劃斷章取義的「全方位攻擊」。
對這部影片的批評也來自一些反對麥卡錫的人,例如,後來當過甘迺迪總統助手的記者、編輯柯戈雷 (John Cogley),他當時為一個天主教政治、文化雜誌《公益》(Commonweal)工作,這本雜誌一直反對麥卡錫的調查方式,柯戈雷也以多年堅持反麥卡錫著稱,可是,他也「毫不留情地批評莫羅和製片人不顧事實,篩選鏡頭」。柯戈雷指出,要是選另一些鏡頭,就很容易把麥卡錫打造成一個很正面的形象,他聲稱,「這可不是令電視新聞業自豪的時刻。」並且警告說,要警惕「不當利用電視手段」。
上世紀五十年代,電視還剛剛開始在美國流行,世界上很多人還只是隱隱約約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電視。到現在,全世界都已經在嫻熟使用影視的篩選、編輯、剪接手段,來表達和宣傳自己的政治觀點。例如在美國也引發激烈爭辯的《華氏911》(Fahrenheit 9/11)。也是贊成者極為推崇,反對者強烈抗議的影片,後者認為這只是利用影視手段編造的欺騙宣傳。此類爭辯往往發生在已經具有固定看法的觀者中間,對於普通觀眾來說,一般很難擺脫精巧的影視陷阱,因為影視的視覺衝擊幾乎是所向披靡無可抵擋。
就這部有關麥卡錫的紀錄片本身,究竟其表現是「當」還是「不當」,到現在還是兩邊各自表述。但是,這部紀錄片在今天對一代代美國人的歷史教育中確實起著很大作用,作為視覺印象,這一題材沒有等量齊觀的替代品。和書籍出版不一樣,六十年過去,事實上並沒有出現一部與它抗衡的同類影片。
爭論背後的黨派分歧
如此延續六十年的爭論,實際上反映出了美國政治黨派的歷史差別。在麥卡錫時代,不僅麥卡錫本人屬共和黨,基本上也是共和黨人在主推麥卡錫調查。站在被調查的對立一方,大多為共產黨人,以及思想左傾的民主黨人。而最後推動結束麥卡錫調查,民主黨是一個主力。這段歷史深刻影響了後來的美國,歷史情結也加劇了黨派情緒,延續至今。
大家都知道,今天美國主要是兩大派別,民主黨與共和黨,分別代表民眾中的自由派(liberal)和保守派(conservative) 的思想傾向。由於麥卡錫時代在美國是個很深的歷史烙印,而今天美國的主流價值中,共產主義又是一個公認很負面的詞。看今天的歷史討論有時就會隱隱感受到弦外之音,感受到兩邊對黨派政治比較投入的那部分人,在強烈湧動著的情緒,六十年不能平靜。
這麼說吧,在黨派情結比較深的人心裡,既然這一事件有黨派關聯,那麼,「麥卡錫」假如是一場毫無道理的對思想的政治迫害,它就成為共和黨,或者說保守派的「黨派恥辱」,是始終可以被對方用來指責的一個武器,例如在今天反恐戰爭發生分歧的時候,就可以以此指責共和黨政府採取的應對政策,只是簡單延續了麥卡錫主義。只一句話,對方就可以閉嘴了。因此,共和黨和保守派中那部分氣憤難平的人,更認為一切爭論必須追溯到麥卡錫,應該據理力爭,讓另一面事實說話,通過「指出真相」來為麥卡錫平反,以扭轉這個被動局面。更何況,他們感到自己看到的那部分事實,沒有被「好好說說」。所以,對一些黨派意識比較強的人來說,對麥卡錫的評價,是給兩黨作「政治正確」孰是孰非論斷的關鍵所在。
發明「麥卡錫主義」一詞的赫布洛克,今天被大家認為是個有自由派傾向的人,例如他支持小羅斯福的經濟政策等等。可是他與那些在六十年前對共產主義持有單純幻想的許多自由派人士並不相同,他在1954年獲得普利茲新聞獎的那張漫畫,是赫布洛克在史達林去世後表達他對史達林統治的判斷:畫面上是套著袍子的死神,對剛來到面前的約瑟夫·史達林說:「約瑟夫,你一向是我最了不起的朋友。」
對一張漫畫,最笨的事情大概就是要用語言去解釋它是什麼意思。不解釋興許還有點意思,一解釋可能就徹底沒意思了。可赫布洛克是第一個「發明」麥卡錫主義這個詞的人,就躲不掉被要求出來解釋這張著名的「麥卡錫」漫畫。他解釋得還是很得體,「我對此並沒有特殊靈感,這畫只是簡單用來表達一個全國範圍內的苦惱,除此之外難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達。」
赫布洛克發表這張漫畫,是在麥卡錫被捲入麥卡錫主義之後剛兩個多月時畫的(我知道這話聽上去有點語病,可既然「麥卡錫主義」一詞的定義已經超出了他的個人局限,這麼講應該也說得過去)。麥卡錫如日中天,事件還在高潮中,赫布洛克卻是冷靜的。我看到這張漫畫、讀到作者詮釋,已經過去了將近六十年,我已經看過無數版本對麥卡錫主義的譴責和辯護。可是,我回看赫布洛克,仍然能感受到他的與眾不同。他超越了過度敏感的黨派對抗,他看到事件背後的複雜性。在他眼中,主導麥卡錫調查的共和黨是無奈的,也是正在「苦惱」中的美國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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