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景經方》 第20180709期
陽虛邪伏 夾陰傷寒
江蘇江陰夏奕鈞整理。
朱莘農(1894~1962),江陰已故名醫朱莘農,精於時病,尤以「夾陰傷寒」的診治聞名於世。數十年前我親睹朱師處理此類危重病證,每收良效。其辨治經驗,對我們治療一些複雜的傳染性熱病有很大的幫助。
發病機制和診斷要點
所謂「夾陰傷寒」,乃係俗稱,它是外感熱病中的一類證候群,病理以腎虛裡寒為基本特點。朱氏承繼《內經》「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精氣奪則虛」,「冬不藏精,春必病溫」等論點,認為本病是由於腎氣受傷,不能御邪,邪氣深伏虛處所致。他說:「緣於先天少陰素虛,候一不慎,寒邪直中虛處,或緣入房、遺精,腎精驟傷,而恣意乘涼,或飲冷水果,或入河水,或熱病中遺洩,使邪氣深伏於內而致是疾」。強調了腎在人體衛外機制中的作用,而且在病理狀態下,腎氣的充沛與否,是決定疾病發展變化的重要內因。從臨床看,本病儘管其成因不同,但在整個發病過程中,大致可概括為三大病機,即:陽虛邪伏,陰盛陽衰和下虛上逆。陽虛邪伏的特點是:外邪從表內入少陰,真陽無力鼓舞,邪機不能外達,表裡同病;陰盛陽衰者,由於命火不能溫脾,中陽亦形衰憊,陰寒日漬,陽氣日衰,病理重心在於太、少二陰;至於下虛上逆,大多由於病程進展重奪其虛所致,也可基於患者素體下虛,根蒂不固, 一俟邪侵,便易因虛生變。因此,它不但可見於熱病後期,亦可見於時病初期.前人所謂「感冒亦有戴陽證」,意即指此。
病理表現為:下元虧虛,衝肝無以涵養,脾土無以溫煦,陰不謐陽,火因虛浮,而致諸邪上逆,如衝報、相火、肝陽、虛陽之類。蓋腎中陰陽,是相互依存的,而本證腎根不固,最易引起水火陰陽失衡,其陰邪極盛,熱格中陽於上;其陽傷及氣,精傷及血,肝腎精血既虧,中土陽氣又衰,於是內更不能司守,中乏砥柱,便成為下虛上實的變中又變之局。另外,本病後期,病機變化.極為迅速,常因誤治失治而發生虛極欲脫、陰陽離決的惡化轉歸。
由於本證病機複雜,證候虛實錯綜,如何撥開一系列迷離的假象,尋求腎虛的本質,需要正確的辨證方法。朱氏極取能人學說,結合臨床經驗,在辨證上別具一格,功夫嫻熟,常常能注視人們所忽視的某些症狀,從而抓住疾病的本質,及時用藥.挽狂瀾於未至。總結一下他的辨證方法,可歸納以下幾點:
1.辨體質:朱師對本證很注重辨證驗體,他說:「辨證之難也,難於驗體,體質驗明矣,陰陽可別,虛實可分,病變之或淺或深,在髒在腑,亦可明悉.而後可以施治」。
大凡患夾陰證者,腎氣原先不足,多見於腎精驟傷的患者,因此詢問患者平日生活嗜好,房事、遺精,婦女經、帶、產育情況。這些對了解病人體質和發病誘因,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體質驗明,就綱維在握。
2.辨寒熱:傷寒夾陰證之發熱,其機理有三:邪從表人,仍屬陽邪,少陰而兼太陽之表,故見發熱,此其一;或寒伏少陰,鬱極生熱,勢必伸發,熱是假而寒是真,此其二;體內陽氣動變,如相火、虛陽等,所謂「陽浮者熱自發」(非桂枝湯證),此其三。所以夾陰傷寒證辨寒熱的意義,不但可以辨別寒熱的標本、真假,發現疾病的本質,而且可從寒熱類型,測知腎中陰陽之變化。本病發熱多為中等度熱或高度,在臨床上可見:(1)有汗不解或汗出反惡寒,身熱而肢末不溫,甚至足冷;(2)不渴或渴喜熱飲,甚而欲飲沸水;(3)虛體受邪,神疲心煩程度相對較發熱為重,若用寒涼清遏,熱精退而煩更劇;(4)陰精暗虧者,可見烘熱(從高熱中辨烘熱,要注意病者雖自覺高熱心煩,但按之肌肢反不甚熱,時時烘熱熱起,面顴潮紅,則煩熱更甚)。
應著重指出,發熱所見的上述症狀,亦多見於溫熱病中溼阻氣滯,溼遏熱鬱等證候,所以必須結合其他體徵,方能確診。
3.辨臍腹:祖國醫學認為,當臍屬腎,臍下三寸為丹田,是元氣歸藏之極。衝脈起於胞中,挾臍上行,至胸中而散,為十二經脈之海,隸於腎,又隸於陽明。據此,當臍築動(即腹主動脈),為一身臟腑經絡所系,而根在於腎,反映在衝脈動態。正如沈金鰲所說:「腎間動氣,即下丹田,為臟腑經絡之根本,呼吸之門戶,三焦之源頭,名曰氣海,貯其精血」。因此,在某種情況下,腎虛衝逆及其變化,可從當臍動態上體現出來。至於腹為大、小腸所在,又是足三陰經脈循行之處,於是腸腑或陰經產生了病理變化,也必然從腹部方面反映著某些客觀指徵。正由於這樣,朱師在臨床上很注重臍腹的觸診方法。對驗明病人體質,分析病機本質究竟是虛是實、屬髒屬腑、在深在淺及其病理轉歸,提供了可靠的辨證依據。
當臍築動,簡稱臍躍。正常人的動勢和幅度,應該是衝和而隱藏,但體瘦者較為浮顯。凡腎虛而衝脈無精氣以涵養,則衝氣內動,其臍喘動應手,臍躍按之浮露,甚至躁急,來師認為即《傷寒論》所謂「臍旁動氣築築,屬下虛之象」。若臍躍粗大,漸浮於面,直至於脘者,則下元空虛已甚,中氣亦衰而不能鎮護。此際如出現少氣、汗出、咽塞、呃忒、躁擾等任何一症者,其正氣衰竭,陰陽將有離決之變。但是,臍躍在外感熱病中,並不局限於腎虛衝逆一個方面,也有因腸熱衝激而致者。臨床上應抓住它們虛實不同性質的各自特有症狀和脈舌徵象,加以鑑別,不可一見臍躍,便作腎虛衝逆。
病邪不從外解,裡結於胃腸,則臍腹板窒按痛。但基於本證的病理性質屬於陰寒內聚,髒陽失旋,病在髒而不在腑。尤其是臍腹板窒而硬,則陰寒愈盛,陽氣愈衰,雖大便數日不通,此為「陰結」,實非腑病。它與腑實證雖同樣是臍腹板窒而痛,但腑實證按痛較甚,甚至腹滿拒按,或按之灼熱;本證按痛較輕,或按摩反舒,常伴有呱呱水流聲,另一方面在兼症和脈舌變化上,也有明顯的區別。
臍躍與臍腹部板窒常同時互見,但也有腹部柔軟而臍躍者。朱師依此作為分別腎虛與寒邪的比重關係。如臍腹窒硬而臍躍者,則陽氣既虛,陰寒又盛;腹中柔軟而臍躍者,則重在於虛,往往陰精亦傷.雖有寒邪內伏,而其勢不盛。
4. 辨脈舌:夾陰傷寒證的脈舌變化,是診斷上的一個重要依據。陶節庵《傷寒六書》曾指出:「不拘脈之浮沉大小,但指下無力而軟,或空大而散.甚則重按全無,即是色慾傷腎之脈」。吾師發揮其意,認為陶氏所說之脈。可見於時病中熱耗氣液的病證,與本病易相混淆。夾陰傷寒證辨脈,還應以尺脈為重點,其表現為:尺部無力,發熱而諸脈滑虛弦,乃陰失內守,陽不斂藏.或相火上僭。
舌苔變化,在於根苔、底苔及舌而潤燥。舌苔根中部白厚,或底白上罩灰黃,舌質一般正紅或淡紅,為陽虛小能展開氣化,陰寒凝聚的徵象。如氣不布津.卜承丁舌,呵見舌面乾燥,但舌邊白膩;設或陰盛於下,火浮於上,寒熱相格,則舌板部白厚,前半部光紅。朱師見此脈舌,診之甚細,因其最易為假象所惑,而誤診為溼熱病,或熱盛傷津。
5.辨二便:腎主二便,小便困難,脹迫方出(不疼痛),是腎虛而膀胱氣化不足;腎陰傷而熱伏下焦,則尿混如油。寒滯阻中,每易大便溏洩;或因中氣不能固攝而成漏底,瀉下物多黃沫水樣而不甚臭。瀉後臍腹板痛反甚者,乃脾腎虛寒,瀉後陽氣愈困所致。需要鑑別診斷的,主要有熱結旁流和溼熱瀉。熱結旁流可見便下稀水,腹實滿痛,得瀉則松;溼熱瀉則瀉下物熱臭,多粘垢。
6. 其他:在治療過程中,常可發現本證雖經一般通用的退熱常法,而病熱不減,甚而轉劇,如汗之無汗,清之反熱,下之愈悶,滋之愈燥等等,臨床上每每藉以作為本病診斷方面的一種參考。神志精神方面的改變,常有心煩、躁擾、寐多亂夢,甚則神昧似睡,呼之即醒(與昏迷不同)。此外,並可伴見頭痛、昏暈、耳鳴。此證在臨床上每誤為濁熱蒸蒸,風火上擾,切勿輕視。
此外,本病每多腰骶酸楚,體虛尤為突出,乃腎虛的特徵之一。
綜合所述,由於本病診斷必須從假象中辨本質,所以只是在掌握了臨床的全部症狀而詳加剖析以後,才可能減少誤診而把握病機,否則就會十分被動而無所措手。
證治大概和處方變通
前人對夾陰傷寒證的片斷論述,不僅在定義上相當含混,就是在治療上也往往立法固執,用藥偏溼,偏膩,難以中肯。朱氏對本病治療,積累了數十年的豐富經驗,在對本病邪正關係仔細權衡後,提綱挈領,主溫經撤邪為大法。並根據本病的不同階段和證型,只可側重而不能偏廢,是措療夾陰傷寒證的原則。鑑於腎傷者,全賴中氣維持的特點及其陰陽互根的關係,在處方遣藥時,應注意護中、保陰。凡破氣、涼滯、剛燥、滲利等祛邪藥物,用之宜慎。另一方面,本證痛勢危重,變化迅速,治法用藥均宜清靈合拍,切忌呆板重疊。
1.辛溫散邪法:本法以撤邪為主,藥取辛溫助陽發汗.用於太陽少陰表裡同病+腎陽未至大傷者,臨床表現為:畏寒、高熱、無汗、口不渴或褐喜熱飲,頭項昏痛、腰酸如折、苔白厚膩、脈沉緊等,治宗《傷寒論》麻黃附子細辛湯。但原方峻烈,可減輕麻、辛用量,每加獨活代細辛以搜少陰伏邪,陳皮、甘草以和胃安中。如表虛有汗者,可去麻黃,加桂枝、白芍,則溫腎祛邪而不至過於辛散。
2.助陽消陰法:本法以溫暖脾腎為主,兼以通陽而宣暢上下表裡,藥以辛熱助陽而配反佐。用於內外俱寒.氣窒津通,真寒假熱,陰火浮蕩等證。臨床可見,熱勢雖不甚高,而煩擾不安,兩顴時呈紅赤,肢漸冷,自汗時出,臍腹部板窒而痛,溲黃難解,苔白罩黃燥而不幹,脈濡滑而弱等。方取古方桂枝加桂湯(桂枝湯減輕白芍加重桂枝)合白通湯(附子、子姜、蔥白)加豬膽汁為主,助陽逐寒,兼和表呈。
3. 滋腎鎮逆法:此法旨在引火歸元,鎮衝制亢,以寓祛邪於滋腎之中,而調整體內陰陽。其用於邪雖未深入下焦,而陰陽俱傷,變從內起之候。臨床上外見表、衛形症與內呈動悸神煩等交互為患。在內在動變方而,可見烘熱陣陣,頭昏耳鳴,而時潮紅,煩擾少寐,臍躍躁急,直至中脘,足冷不暖等等。至於舌脈變象,苔黃白根厚,舌尖邊紅,脈虛弦數而尺露。此時在治療上既要顧及溫腎展氣,滋陰攝陽,護中安胃等扶正一而,又要重視瀉相火,平肝陽,鎮衝逆等神邪。其問標本主次,如何側重,尤須細審。
方用滋腎丸變丸為湯,合桂枝龍骨牡蠣救逆湯(去蜀漆)為治。蓋肉桂質地油潤,用1~1.5g溫腎剛,展氣化,引浮越之陽歸元,合黃柏、知母各5~10g滋腎堅陰,瀉腎中之柑火,又清伏熱.為調整腎中陰陽的良方。桂枝龍骨牡蠣救逆湯去蜀漆,其用有三:潛攝浮越之陽,護中安神平衝,和表止汗。所以二方相配.能交通上下內外,而有滋腎鎮逆之功。
若肝陽亢盛,可加珍珠母、滁菊、石決明、白蒺藜、天麻等;神不安舍,加遠志、棗仁。如陽虛較甚.可加制附子。陰精已傷,可選加玄精石、玄參、生地、龜板等。
若體質陰精較虧,失精受寒,腹痛臍躍,不勝任熱藥者,可用內外合治法。內服藥僅用桂較或肉桂及紫石英,再配合龍骨、牡蠣、秋石、丹皮、茯神等;外用肉桂2g,川椒1g,茴香2g,雄精1g,麝香0.3g,共研細末,用膏藥貼於臍上,以暖下焦,助陽破陰,散結止痛。
4.培元固脫法:本法用於病變後期陰陽欲脫者。吾師對本病將脫欲脫的預兆,十分注意。常常告誡不應待至氣急汗出等脫象悉具,方為救治.每多不濟。曾指出脫證預兆有:胸悶咽塞,為氣脫將至;寐中偶有譫語,神思恍惚,呼之不易醒,為神散之兆;臍躍泛於表面,出現呃逆,為氣散胃散;烘熱陣陣,耳鳴漸聾,為陰精告竭;四肢厥逆,冷汗粘手,為亡陽之漸。凡見此症,亟宜培元固脫,可用人參、麥冬、五味子、白芍、熟附片、牡蠣、龍骨、紫石英等,甚則可加黑錫丹以溫納固脫;如陰竭,再加龜板、人乳、紫河車等,以填補精血。
從臨床看,夾陰傷寒多見於時令熱病,但在內傷雜病中,也常可見到這類證候群,如衝肝上逆的眩暈、脘痛、呃逆、嘔吐、咳喘以及腎經虛寒頭痛等等,均可引以為辨治,每獲良效。故朱氏辨治夾陰傷寒證的臨床意義,也就不限於腎虛感寒發病一類,應擴展到男、婦諸疾中下虛引起內臟功能失調的諸多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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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載於單書健主編《古今名醫臨證金鑑·外感熱病卷》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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