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始26分鐘,
一家人吃東西的畫面出現了8次。
但《小偷家族》並不是一部美食片。
很多人寫《小偷家族》中傳遞出的溫情與殘酷,現實與體制,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選擇和羈絆。我關注的東西倒很簡單,是在兩個小時裡出現的12次的食物的場景。
當大治邊吃邊滿足地發表這句讚嘆時,我就完全被電影吸引住了。大治和祥太剛剛結束在商場的「工作」,在回家路上花了450日元買五個熱乎乎的可樂餅,兩人一路走一路吃。路上,又看見那個雙眼晶瑩的瘦小女孩,祥太說,快走吧,可樂餅都涼了。大治卻說,誒小姑娘,可樂餅吃不吃?
這是電影裡首位登場的食物。一塊可樂餅,幾乎充當和大治祥太一樣的主角地位。小姑娘坐在房間裡,隔著窗縫望著遞給她的那塊可樂餅悄悄地咽了咽口水,然後就跟著他們回了家。她去到的那個家,女人們正圍坐一桌打著火鍋吃烏龍麵,熱氣散滿小小的房間,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伴隨著吃熱食的「哧溜哧溜」。再後來,她睡著在大治的背上,身上披著一件重重的棉衣,信代在一旁喝著罐裝啤酒嘟噥說,這小姑娘倒好,吃了三個可樂餅。
五個可樂餅,大治和祥太在路上各吃了一個,剩下三個本來是家裡人的可樂餅,全讓給了這個不明來歷的小姑娘由裡。
把這麼好吃的可樂餅全部送給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吃,這家人一定不會是壞人。
又是一家人打著火鍋吃晚餐的場景,祥太的筷子在鍋裡頭撈呀撈,抱怨一句「怎麼又這麼多白菜」,由裡縮坐在角落,靜悄悄地吃著零食,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麵筋熟了」,她黯淡的眼睛忽然的就亮了,直起腰巴巴地望著餐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地表現自己的想法,因為一塊熟了的麵筋。奶奶把麵筋吹涼了送到由裡面前,看她慢慢吃下去,亞紀問,和誰一起吃過麵筋,她說是奶奶。好像從那個時候起,這個被撿來的眼神清亮頭髮細細軟軟的小姑娘,就完全被接納了,從一塊熟了的麵筋開始。
祥太嘴上酷酷的說不喜歡由裡這個妹妹,但是從商場裡偷東西的時候,卻沒有忘記偷一包由裡愛吃的棉花糖。兩個孩子靠在牆邊,慢悠悠地啃著不用錢買的雞柳,時光一晃一晃地輕輕過去。他們身世是相同的,心思其實也是相通的,所以也就不難解釋祥太起初對由裡的排斥,還有由裡對祥太的依賴和擔心。我尤其喜歡這沒有親緣關係的兩兄妹在一起的場景,妹妹踩著不合腳的大拖鞋一顛一顛地跟在哥哥身後,哥哥插著褲袋踢著路邊的易拉罐帶著妹妹去吃好吃的,生活總是沒由來地柔軟起來。
日本人吃麵愛發出很大的哧溜哧溜聲,說明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溼熱的夏日裡,餐桌邊擺一臺徒勞無功的電扇,大治和信代穿著最薄的衣服汗流浹背地「哧溜」著涼麵,偶爾漫不經心地說幾句話。這是生活裡最尋常的畫面,平常夫妻的模樣。我隔著電影屏幕,好像能體會到那一夾一夾的涼麵嚼在嘴裡沁涼的感覺似的。是枝裕和實在是展現電影生活性的大師,他用後來出現在鏡頭裡散亂在桌角的涼麵和稍稍虛化的背景,像中國宋代文人畫裡最生動的那幾筆,把小家小戶尋常生活裡微妙的那點豔和俗,不動聲色卻活靈活現地表現了出來。
沒想到整部電影的「吃貨擔當」,竟然是戴著假牙的柴田奶奶,她是電影裡唯一一位自始至終都在吃東西的角色。民生會的工作人員找上門來勸奶奶搬進老年公寓裡,別再獨居,奶奶不說話,大口吃著熟透的橘子。到前夫兒子的家裡頭拜訪,坐在沙發上捧著精緻的小碟子,一邊閒聊一邊吃著那家人都愛吃的西式蛋糕。晚餐後,大治和孩子們玩著變魔術的小把戲,奶奶切了一盤生番茄坐到門邊乘涼,邊啜飲著啤酒,邊一口一個地吃。取完錢後和亞紀到小食店裡頭吃年糕,兩人像閨蜜一樣聊著少女心事,奶奶輕輕把愛吃的年糕放進亞紀的碗裡頭。一家人到海邊玩耍,奶奶一手捧著圓圓的雪糕盒,盒裡插著小小的木勺子,望著不遠處嬉戲笑鬧的家人們無聲地說「謝謝你們了」。
一直在吃東西的奶奶,似乎是家裡頭對生活最留戀的人,她失去了丈夫和家庭,在信代口中她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生活對奶奶來說,曾經被弄丟過,而後來的失而復得,讓她更加感到平常日子的彌足珍貴,以至於不願意浪費任何一個可以體驗的機會。她那句「不想悄無聲息地死掉」,其實是活了一輩子悟出來的。
兩瓶喝了可以打嗝的玻珠汽水,信代和祥太一人一瓶。電影裡二人在一起的場景不多,這裡一處,結尾監獄裡一處。兩人臉上淌著汗,經過一條滿是食肆的街道,你一句我一句交談。祥太說,有人喊你「媽媽」,開心吧。信代說,你對「某人」到現在還叫不出「爸爸」?
簡單的三言兩語,就幾乎把信代、大治和祥太三人的關係和經歷勾勒出來,還留有一絲空白供人想像品味。我相信他們是很快樂的,甚至比一些有血緣關係的家庭還有快樂。信代醞釀兩秒打出一個響亮的嗝,然後兩人笑作一團,像足一對感情深厚的母子。
電影最後一次出現食物的畫面,由可樂餅和泡麵霸佔。電影看到這裡,我的肚子恰如其分地餓了,可樂餅蘸泡麵,一定十足好吃啊。可樂餅隨處都可以買到,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就像小偷家族,是社會裡再平凡不過的人群,但是可樂餅在電影中的出場,每次都是人們心與心貼近的體現。在影片一開始,由裡因為想吃可樂餅而走進大治一家人的小屋子裡,小偷家族的故事正式展開;在影片的結局,大治與祥太「父子倆」相對而坐吃著可樂餅,慢慢的冰釋前嫌,兩人學會用最溫情也是最殘酷的方式相互對待。大治邊哧溜著泡麵邊問,可樂餅蘸泡麵,誰教你的,繼而又一笑道,原來是我啊。兩句自問自答,將這對有緣無分的父子倆的所有過往閃現式的帶過,我在很想嘗一嘗可樂餅蘸泡麵的同時,心裏面也感覺到悲傷。
電影開始26分鐘,人們吃東西的場面是8次。那時候的情節相對後面來說輕快明亮,襯上食物,人們的生活似乎閃閃發光。而到後半部分,特別是奶奶去世以後,人們就不怎麼歡樂地吃著好吃的談天說地了,電影的調調隨之低沉灰暗。
食物,是展現生活性的最佳視角,它最能讓人體會生活。一幅高遠莫測的巨幅山水畫,因山林中兩三人圍坐飲酒品果而變得靈氣生動,一處陌生的城市,因街道邊飄著地瓜香味的小餐車而變得平易近人。電影同樣。是枝裕和用12個食物的畫面,輕而易舉得勾勒出這一家子在一起生活的最稀鬆平常的日子,看似不經意,卻最直達人心。
我也想在最不起眼的街頭,買一隻可樂餅。烤玉米甜番茄烏龍麵或玻珠汽水也不錯,反正它們都是殘酷生活裡最美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