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舟記》是部了不起的電影。但是,它並非蓋茨比的那種了不起,而是叫人心生佩服的那種。
看完不免感慨,在這樣一個時代,無論在日本本土還是放眼國際,居然還有人拍攝如此老土的一部電影——拿生命在編字典。
這部電影選擇站在了功利的對立面,沒有金錢,不為虛名。而在信息爆炸的新媒體時代,它讓文字和詞語回到了最初的功能:與人溝通,與世界相融。
這些詞語是有生命力的,有些可能傳承了幾世紀,有些則才一年半載。
基本上,你如何看待字典,你就可以怎麼看待這部電影。
如果你覺得抱本字典是逐字敲句, 迂腐且無趣,那麼,《編舟記》恐怕也很難稱得上有趣。如同編纂字典的繁複、瑣碎,電影本身也沒什麼奪目技巧,相當枯燥,缺乏修飾美化,慢得驚人。12年後,依然有一種沒完沒了的感覺。若是鼓吹成功的勵志劇,這個時候就可以完結了。 更何況在完成《大渡海》之後,幾個人又商量著要開始修訂工作。
它很悶,悶到生蘑菇,但這種悶,卻讓泛泛之輩們心裡生出一股叢叢絨絨的幸福感。
《編舟記》繼承了日本影視劇裡深深的職人情結。
所謂職人,是掌握著頻臨失傳的技藝又秉承著瀕臨絕跡的精神,在個人領域奉獻終生的人。無論是一升庵的半田仙,滿月堂的梅吉,還是皆空窯、森時計、地下室壽司店的各路師傅們,他們以大眾不解的守舊甚至固執,完成一件遠觀始覺意義重大的事情。初初以怪咖形象出現,最終春風化雨,刷新周圍人的三觀。
電影情節很簡單:馬締光也,標準死阿宅一枚。甫一登場,眼大無神瞌睡臉,暈暈粥粥宅半仙。
「若你喜歡怪人,則我很美」,這大概是男主角馬締光也人物性格最好的詮釋,而這樣一個悶貨,身邊吸引的自然也是各路樸素的奇葩。
影片講述友情、愛情、親情,飽蘸濃情卻不著痕跡。他被「拾荒」拾進了辭書編輯部,與同事克服環境和自身困難,花了十五年時間,編集一本叫做《大渡海》的辭典。
《大渡海》之空前,在於是一本「活在當下的辭典」:隨時收錄新生的略語、俗語、潮語。
相信每一個現代人都有這種體會,如果你一段時間不鏈上公共交流平臺,「詞庫」得不到更新,恐怕就會淪為能讀會寫的新「文盲」。
市井熱烈的生活是語彙繁衍的活源,新生詞奔流不息地湧進我們的視野和心智,粉墨登場,烜赫一時,從民間口舌蔓延到官媒刊頭,擊中既有詞彙無法觸及的意境。
但這也就奠定了編撰者的悲劇:就算接力投放終生下去,它也是個無底洞,並永遠存在缺漏和滯後。
永無功成萬古枯,轉身深藏功與名。你看,生命就是個天然的杯具,你讀不完所有的書,看不完所有的電影,走不遍所有的地方,愛不盡所愛的人,編不完無盡的辭海……
那麼,如何投入當下以自持,又如何放眼無垠而自處,成了影片的主題思想核心。
對於第一個問題,藉由主編給出了回答:「用手觸碰詞語,就像觸碰世界的喜悅」。
於是,「變態」的完美主義、工作的枯燥都化為了入世的溫柔。那些考究的道具:做舊的採集卡,用爛的鉛筆頭,故紙堆上被陽光照射的顆粒,氤氳著九十年代的特有情懷。
再來看看馬締對辭典紙張的龜毛要求:薄而有韌性,緻密不洇墨,手感要吸附手指又不能在翻頁時粘張,令人恨不得把束之高閣的辭典找出來頂禮膜拜。
在編寫中,主編竭力讓辭典與人發生關係:適逢馬締情竇初開,本就痴傻的人兒更魂不守舍,主編秒懂,便讓他寫「戀」的釋義。
寫出來跟詩一樣:「喜歡一人,寤寐求之,輾轉反側,除此之外,萬事皆空之態。兩情相悅,何須羨仙」。
吊兒郎當的西岡經歷了「一點也不酷」的醉酒求婚,在「接地氣」的用例裡寫道:喝醉了求婚之類真是接地氣接到地心去了。
更不消說因為一個詞的錯漏而推翻三校成果如何叫人抓狂,姑娘們撓頭散發就地晾衣,男人們脫襪搓腳和衣而臥,通宵加班的寫實鏡頭不用說教,早已熱血——這也是屬於導演的溫柔,飽蘸世情的筆觸,在詞起筆伏間,繡出黑白紙張上的浮世繪。
扁舟這個意象,則是解決更宏觀問題的題眼。首先扁舟指代了《大渡海》,「詞語的海洋汗漫無邊,辭典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
語言是溝通的象徵,馬締是「社交值為零」的宅男,一個不擅溝通的人如何去修撰一本予人渡海的工具?
這個矛盾因工作迎刃而解,《大渡海》為他洞開一扇門:俗世如海,噴湧而進。
人際的相知和匯流,有潛流,有礁石,有人情冷暖的洋流交匯,有世態炎涼的氣氛疊換,這個扁舟也代表了如馬締這樣的個體,在自身和價值的困惑中,完成了自渡。
扁舟更代表一種處世觀,人的精力和生命之有限,詞彙沿襲繁衍之無涯,讓靈魂安寧卻恐懼著:就像馬締經常夢見自己溺水,就像主編沒能趕在去世前親見《大渡海》的出版。
我們觀其不可為而為之,仿佛為著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似的故事而動容。
唯此,處於悲劇美中的生命,如浮遊滄海的扁舟找到自身小小的、凝重的坐標,其韌度與美感,在有窮和無盡中達到極致。
渡人,渡人生,渡生命,《大渡海》的編撰,無異於一場修行。可以說,《編舟記》的巧,就在這「大」與「小」的對照滲透中:大義溶於小我,幽默潤滑瑣碎,輕快表達宏大。
電影沒有反派和衝突,甚至沒有明顯的高潮。
在經過金錢轟炸和審醜疲勞之後,我們太需要乘著這樣澄澈的影片漫溯回內心——放下企圖心、沉下心拍出來的電影,才能洞徹人心。
在這部毫無攻擊性的電影面前,類似「掌摑速食年代一巴掌」的論調都言重了。
它不過提供了一個更人文的視野:社會高速發展,需要開路先鋒和狩獵既得利益的主流價值觀,但總得有人守住清靜和清貧,做時代的拾遺者。他們讓世界變得柔軟,也讓我們前進的腳步走得更穩健。
《大渡海》在發布會上呱呱墜地,馬締已拿出厚厚一沓採集卡開始著手修訂版,這是他的人生,職人的人生,甚至是放在祭臺上的人生,我們只能觀望、不期理解、更無法效仿。這既不是激素的刺激,也不是匡時救弊的英雄主義,熱血和感動保持在「溫文」狀態,唯此才可以靜默沸騰十五年,並以溫柔滋長,綿延終生。
影片的結尾,是小視個人最喜歡的部分。
當《大渡海》詞典五校收工,以超出大多數人耐心的代價得以最終出版時,整個發布會有序卻略顯輕簡,一如影片本身的基調,內斂而節制。沒有「苦守寒窯十八年」的那種自憐怨氣,也沒有一朝得志的嬌蠻得意,只有「好了,到這裡了」的淡定從容。
生活中,不常常正是這兩種不平之氣,消解了我們所有堅持和努力的價值?
如果要小視選擇一個詞來形容我的觀後感。
首先想到的是,節制。
這是非常節制的一部電影。從敘事,從人物,從視聽,都收斂到了隱忍的地步。
從故事講敘來說,編辭典這種故事原材料本來就容易在戲劇性上先天不足,編劇和導演還愣是把可能渲染出濃墨重彩的情節點故意漂白了才拿來示人。
馬締的愛情,詞條的疏漏,主編的過世,無一不是可以或煽情或勵志的淚點或燃點。但是這部電影裡,卻硬生生地將這些事件的稜角砸得扁平,只留給我們看,歲月碾過的痕跡,清晰卻不用力。
但即便是這樣,香具矢帶著幾分怒氣地說拜託大將幫自己念情書的時候,兼職打工的大學生陪著編輯部的眾人熬夜熬出鬍渣的時候,主編過世時夫人手中的毛線織針一滯的時候,那種不露痕跡的情緒,還是讓小視眼眶一熱。
從人物塑造來說,小視不知道這樣一部電影去申奧,西方評審到底能多麼逆轉口味來欣賞。
這是一部比《入殮師》更東方的電影。
沒有一個人類似於西方的個人主義價值觀那樣,張揚自己的存在,每一個人都把自己放進普通的人生裡,平淡地走著自己的路,男主在靜靜編書,女主在靜靜下廚,同僚和親朋們也在靜靜地奔波著他們的家庭和工作。
連得到愛的喜悅,與失去愛的痛苦,都只會在某一瞬間流露,然後又在生活的洪流裡被蒸發成虛無。
但是每個人,都不是麻木的,他們生活,卻又被彼此的生活潛移默化著。比如一點點學會表達情感的馬締,一點點變得認真踏實的石岡,一點點喝起清酒和啤酒的岸邊。
從視聽語言來說,就更明顯了。
全片使用35mm膠片拍攝,和手寫編書一樣,復活著數位技術侵略一切以前的質感。
固定鏡頭鋪天蓋地,鏡頭光線大多時候偏暗發啞,就像是書庫裡久不翻動泛黃的卷冊。比起很多人並提的《入殮師》,《編舟記》對音樂和音效的使用更加潤物無聲,在很多情節點音樂甚至直接缺席。
但是小視喜歡這些節制,比起刻意串起的故事性,比起精心打造的戲劇性,小視更喜歡這部電影的不動聲色的感染力。
為言語之海編織辭典之舟的人們,也為自己的人生如海,找到了可渡的航船。
人生如寄,何為多憂。
湯湯川流,中有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