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放上這三首詩,我都很喜歡。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個過客。
全部我所接觸的
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總是有個什麼人可以說:
這是我的。
我,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的,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驕傲地這麼說。
如今我知道沒有就是
沒有。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您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眺望。
將我遺忘在海邊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安哲羅浦洛斯《鸛鳥踟躕》
Around the world
I've searched for you.
I traveled on
When hope was gone
to keep a rendez-vous.
I know, somewhere, sometime, somehow
You'd look at me,
And would see,
the smile you're smiling now,
it might have been
in country town
or in New York
in gay Paree
or even London Town
No more will I
go all around the world
for I have found
my world
in you.
--- Around the world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Shall I stay?Would it be a sin?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
Darling, so it gone,
Somethings are meant to be.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第十七書
第一個禮拜,我幾乎還是吃不下。小詠每天都絞盡腦汁親自做菜,或是帶我在館子裡吃不同的食物。每一餐她都注意地看著我,或是她低頭吃飯而以眼角偷瞄我,看我是不是吃得下,看我喜不喜歡。她笑著說:只要你吃得下,要我破產我都給你吃。她不是一個會對我正面說出關心話的人,甚至她說的話都是相反的。從我五年前認識她起,記憶裡沒有任何一句:我愛你,腦中倉庫堆積的大部分都是沒有感情的話語,或是更糟的冷漠言語,甚至是一些因她的冷漠而導致的我們之間的爭吵...然而,作為體驗一個人的心,不聽其言只觀其行,這種特殊的原則,用在她這種特殊的人身上, 絕對是沒錯的,這也是我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學會的。
我吃飯吃得很辛苦,有時一口菜吞下去,馬上產生吐意而幾乎吐光,小詠鎮定地看著這一切,眼神裡閃過一抹沉篤, 憂慮勝於不舍,思考更勝於情緒(那也是我很欣賞她的眼神之一), 我感覺到她決心要使我活下去,她會不計一切代價地將我的身體救活,使我的身體能夠再進食,再睡覺,然後,能夠再活下去……長期的憂鬱狀態,已不知要追溯到多久以前,近一年來, 憂鬱發展出更精緻的表現形式, (厭食症加失眠症),一點又一點地將我的生活內容架空, 將
我的生命血肉抽乾,這兩個傢伙好像死神的兩個捕快,這一年來被派遣來跟蹤在我的身旁,等待我遇關鍵性的劫點將我劫去。
我不能忘懷那個黃昏,在一家小咖啡館的二樓, 我很用力地告訴她,我之所以要到東京來找她,是因為在我生命最深沉的地方唯有她能了解,也是僅僅與她相關聯的,在我最悲慘時我只信任她,信任她能懂,我想與她一起活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分鐘,我只想見到她,只有她能給我欲望,給我勇氣活下去,我只會想為她活下去,因為只有她的生命是真正需要我,需要我活著的,我會想要活在那兒給她看,給她信心,給她勇氣,我想活下來照顧她..她眼睛囚
著光芒,注視我,窗外天色已由昏黃轉至全黑。
走出咖啡館,我們手牽著手走在小雨點裡, 身邊是密密麻麻的日式小酒館,忙著打烊的小商家,短短狹狹的街道,好溫暖的夜晚。
我們接著鑽進一家溫暖的壽司店。只見許多人圍在橢圓形的餐檯上,坐著高腳椅,白帽子、 白制服的師傅站在中央微笑著為大家捏壽司,手法又快又穩,做好的各色魚壽司送上傳送帶,仿佛在我眼前跳起一場盛舞。店面是長方形的,在面對師博的這個側邊坐著一排人微微等候著,我和小詠就躋身在這一排人之中。幾個侍應的人在眼前吆喝著客人所點的東西,有些忙,有些急促,密閉的空間裡熱鬧滾滾,每個日本人都像是一個把哀愁封閉在身體內的定點……我拘謹地坐著,把雙手交握在併攏的雙膝上,不敢轉頭看一眼身旁的小詠,不敢亂動,生怕一動,這來不及吸蘊的幸福感就要渙散,我像一個慶典裡靦腆的新郎或新娘,頭頂上飄灑著七彩的花
粉……
(想親你一下。) 我很小聲地說
(好啊。)
(可是我不敢。)
坐上位子,她仔細地幫我挑選適合我胃口,而我也可能吞咽得下的東西,一盤總是兩個,她先將其中一個吃下,再將另一個壽司中的芥末挑去,把我怕的魚刺也挑去,放下筷子看著我,陪著我,細嚼慢咽地消化完那個她處理過的壽司,然後,才又轉向前方去挑選新的食物。
三年的分離,時空阻隔,在這麼殘酷也這麼相愛的人們分離的年代間,她確實已長大為一個成人,默默地長大為一個能承載起一份生命的成人。她無須使用言語,或儘管她使用的是一種不負載情感的言語,但她表現出來照料我的種種細節,在我最枯槁的時刻,盡全力要推動我最艱難的生之齒輪的擔當,使我深深地感覺到被愛。
(幸福和美還是常常會有的。)我喃喃自語著。我們並肩踏著微醺的夜色,走向回家的車站。
***
去東京的那三個星期,也恰巧是櫻花短暫盛開的季節。小詠怕我整天待在屋裡對身體不好,經常在黃昏帶我去散步,或是午後騎腳踏車到車站搭電車出門去辦雜事,或是雨夜裡哼哼唱唱地騎回住處。櫻花未開那幾天,我們一起數著枝椏上的動靜,花苞開始綻放之後,她也一天天教我觀察櫻花的湧綻……記憶裡,我們像是繞了一大圈別墅區,又繞了一大圈田野小徑,再繞一大圈破落巷道,然後, 騎上一大條筆直的荒涼的公路,來到市區近郊的一個小鎮。市集裡湧現著一片鼎沸塵囂,仿佛於其他東京都會裡的街道、人群、貨物、車輛以及空氣裡的氣味……經過這樣的路程,兩個長久相知的人,曾經相愛相分離又聚首的兩個人,陪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在如此的人人生切點,如此的花開季節,是在做著一種什麼樣的冒險與追尋呢?兩個遠離家園故土、遠離親舊所愛,又各自去了不同的陌生國度的人,重逢在一條陌生又陌生的公路上,共踩著疲意的腳踏車,而其中一人正瀕臨著死亡的命運,我們是在做著一種什麼樣的放逐、流浪與回歸呢?
是一種旅程,在臺灣,在巴黎,在東京,我都不曾看清過我和她之間的這一段旅程。五年多來,它總是向我展現著斷臂殘肢的形貌,總是在霧間,朦朦朧朧無終盡的痛苦、悲傷頓挫,無終盡的忍耐、沉默與分離,旅程,一種連我們彼此的眼淚及哭聲都被抽離的、真空的漫長旅程....
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性嗎?或者說,天涯海角存在著一個人和我有必然的關聯性而要我去尋找?八年了,我總是問自己這個問題。
一位朋友在偶然間告訴我,人生是由一大堆偶然性組成的,如果我相信有什麼必然性,那只是我的幻覺,如果我還相信自己的生命有什麼必然的價值與意義,那麼,我就太缺少現代性而傾向古典了。我仍然相信著必然性,但我也經常被瓦解的必然性擊潰,擊潰得一次比一次更徹底,更片甲不存,不是嗎?小詠,我是個膽大天夭的賭徒嗎?
回程,我們牽著腳踏車,各自走在車的左右兩側,走上那條筆直荒涼的大公路,火紅的夕陽閃耀在遠方果林農田的更遠方,卻也清晰巨大無比,將她的臉映照得稚嫩而美麗,我說我的人生只要可以常常和她一起並行在這樣的夕陽底下,就可以過得很好。
我不願她送我到機場,不願再面對與她別離的場面,我獨自在新宿摸索著直達機場的高速列車, 搭機回巴黎。(倘若有一天東京再發生大地震,所有的人都失去身份,那時,重建的行列中,我將不會認領自己的名字,我將不再開口說話,除非是你將我自人群中領走,因為,我不需要開口,你也會認得我吧? ) 耳邊再次響起她的音,我從高速行進列車的窗玻璃上看到她的臉,我的淚水撲簌簌地滴落,這次,眼淚及哭聲都被釋放出來....
這一書,我一個字也不想刪掉。這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愛與生活嗎?人們愛到最後,剩下的也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靜置在陽光午後書桌上的一杯白開水。但,為了擁有這樣的平常,無數的愛為之破碎癲狂。何其幸運,才能與那個人相遇,撫摸彼此身上的褶皺的疤痕和對望化解彼此眼神中的疲憊。
我們相愛,你和我都準備好接受彼此的「醜惡」了嗎?我們相愛,你和我做好深刻痛苦彼此的準備了嗎?
我們相愛,你和我都決定撕開蒙住的面具放出心中洪水猛獸了嗎?
因為愛,所以胸中奔湧著灼熱的激流,想揉碎自己進入你的懷裡,想要你的全部,你的所有。我要你的「靈與肉」,我要與你緊密地結合,不露一絲縫隙。
我要我們活在兩個圓的重合處,那是我們的「結合體」,是交付給造物主的答案。我們要告訴他,您讓我們在人世間分離迷惘。現在,我們緊密地相愛足以抵抗您的破壞與詛咒了吧。
【人性有致命的弱點,而「愛」也正是在跟整個人性相愛,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麗的悲慘的,「愛」要經驗的是全部的人性資料,或隨機的部分資料,包括自身及對方生命裡的人性資料,我們別無選擇,除非不要愛。】
【除了絕對的愛之外,都不叫愛。過去我所愛過的都不算是愛,從今之後才可能是愛。愛,不是一種情感,情緒,熱情,愛其實真正是一種「意志」。平靜的愛不是愛,靜態的寧謐也不是真正的寧謐。一切都是動態,辯證性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真的。】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你明白,我對你的渴望是超出被愛的滿足或性的滿足之上的,我渴望的更是整個生命,整個性靈的相結合,我所渴望的更多:(找到一個人,然後對他絕對。)這句話是我過去寫在信裡的話,現在我更清楚了,我所要的更是如此。】
【「真愛」不只是針對特殊對象,更重要的是一種能力,是一個人本身必須具有這種能力的人格啊!】
【熱情所指的不是性慾的表現,不是短暫的激烈情慾。熱情,是一種人格樣態,是一個人全面熱愛他的生命所展現的人格力量。熱情。不是男人身體的也不是女人身體的。不是性器官的插入與接受,也不是肉體的力量大小或性分泌物多寡。不是一個人對他人、對外在世界所表現出的強弱形式。熱情更是一種品質,一種人在內部世界開放能源的品質。】
這就是她的「愛」與」熱情「,燃燒掉整條生命面對忠誠,直視內心,直至灼燒痛了眼睛。
今上午留了這一段話。
《蒙馬特遺書》我看完了。只覺得現在身上有點冷,稍稍蜷縮身體,讓它變得更小一點。面對這本書時,大多數時間我是微笑的。我的笑是扭曲的,扯著嘴角緊緊地抿著嘴唇。到底是什麼樣的靈魂愛上了什麼樣的人才能打造出這樣絕望悽美冷冽的熱情與愛。到底是多麼純淨堅強的小孩子,才能把自己破碎成微粒的心重新縫補,繼續告訴自己活下去。到底是多麼美的愛,多麼美的藝術,才能滌淨那些渾噩的靈魂。
此刻,我想不出什麼語言來表達感情了,所以我沉默。今天,先把這一小段搬過來,剩下的那些情感小塊,我會慢慢的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