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似總無情——風流才子杜十三
心田雜談
杜牧是個幸運兒。一生之中,政治上雖無很大的建樹,但世俗生活上,也不曾受過什麼痛苦折磨,比短命的王勃、李賀、顛沛流離的杜甫要快活得多。他出生豪門,祖父是杜佑,歷仕德宗、順宗、憲宗三朝的宰相。杜牧的取名,含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寓意。杜佑官崇位重,學涉古今,寫就的煌煌二百卷的《通典》,是現存最早的典章通史。自然,這也澤及到了孫輩杜牧,激勵他刻苦攻讀,手不釋卷,「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
古人讀書一般都要走科舉仕途,其考試分明經、進士、制科三類。其中,又以進士科為重。公元825年,杜牧26歲,作《阿房宮賦》,名播天下,引來太學博士吳武陵的激賞,交口讚譽,引薦於主考,於是內定杜牧為第五名。其後,杜牧解褐入仕,被江西觀察史沈傳師聘為幕僚佐吏。江西觀察史治所為洪州。後來,杜牧又隨沈傳師轉任宣州,公務之餘,隨情使性,好不自在快活。
唐代的官場蓄有官妓,供官員們迎來送往或解悶消愁。沈傳師的幕府有一歌妓,名喚張好好,始來時,才13歲,卻已色藝雙全。垂涎於她的沈述師,即沈傳師的弟弟,時任朝廷集賢校理。也許是出於避諱忌諱,杜牧不好與之爭美,壓抑住了蠢蠢欲動。於是沈述師討得便宜,納張好好為妾。杜牧悵然不已,只好作詩自慰自嘲「雲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美人何處在?明月滿山頭」後,杜牧赴京成婚,與張好好傷別,又作詩相贈:「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到了老家,杜牧聽從家裡安排,與一裴姓姑娘成婚,安置了一個倫理意義上的家。
而後杜牧又被淮南節度史牛僧儒聘為幕佐,而沈氏兄弟也被徵召離開宣城。杜牧不得不與張好好作生離死別,又寫詩相贈:「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數年後,大和八年,即公元834年,杜牧32歲,在古都洛陽任職。一天,在酒店重逢了曾經的夢中情人張好好。人還是那個人,美還是那份美,只是憔悴沉淪了。一交談,才知好好已被沈述師遺棄,無奈之下,又重操舊業以色事人。這一切,讓杜牧感慨萬分,咀嚼出千滋百味:那白居易與素昧平生的琵琶女才相識,尚要淚溼潯陽,自己重逢紅顏知己,又當如何?當下孤獨的生活和悽涼的心境,文人和女人是多麼地類似啊,都是淪落天涯之客,真是命運無常,悲欣交集。還是寫一首詩吧,為了忘卻的記念。
《張好好詩並序》: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舞來樂籍中。後一歲,公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為沈著作述師,以雙鬟(huán)()納之。又二歲,餘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
翠茁鳳生尾,丹瞼蓮含跗。
高閣倚天半,晴江連碧虛。
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
主公顧四座,始訝未踟躕。
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
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
盼盼下垂袖,一聲離鳳呼。
繁弦迸關紐,塞管引圓蘆。
眾音不能逐,嫋嫋穿雲衢。
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
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
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
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
玉質隨月滿,豔態逐春舒。
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
霜凋小謝樓,沙暖句溪蒲。
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
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
聘之碧玉佩,載以紫雲車。
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
洛城重相見,綽綽為當壚。
怪我苦何事,少年生白須?
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章聊一書。
在對杜牧史事的清理之中,還一個小故事頗有意味。講的是,在中榜之後授官之前,杜牧與朋友去長安城南的文公寺遊賞,問及世事,禪師渾然不知,也不識眼前這個大名鼎鼎的杜氏才子。待人吹噓一通之後,禪師卻道:「老衲如浮雲遮日,皆不知也。」
以杜牧之慧,應該有所覺悟,他題壁一首:
「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
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
在他百年之前的王維,以禪誦為事,以佛入詩,「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其詩作,都是詩化了的偈(jì)子。杜牧縱情詩酒過甚,未必能心儀仰之。他連去春山採茶,也要攜妓隨行,浮世情懷,正是寫詩的不竭動力,他斷言:「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歌歌不成。高人以飲為忙事,浮世除詩盡強名。」
李白在《東山吟》中嘆息:「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居然面對美色生出終極的悲涼來,真是大手筆。世人只知李白的豪情,卻不知在這張鏤空的屏風背面躲藏著焦慮的陰影,叩問之下,人,不過是過客而已。所以,賈寶玉的覺悟,可以從黛玉葬花那裡算起,他聽到黛玉的「儂(nónɡ)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等句子,「不覺慟(tònɡ)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又推之於他人及自己,至於萬物,又安在哉?由是觀之,這個世界,豈不是「色空」二字?學佛禮法,藉助兩部典籍即可入門,即《心經》和《金剛經》,前一部的要旨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後一部的要義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東方人的思辯和求索,點到佛法為止。偉大的文學,最終都要指向這裡。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說,佛經是最偉大的文學,意義即在此。人生世俗價值的高下,也許,就是對待生命本身的態度:有意義,就相信她善待她;沒有意義,就創造意義;至少,要去尋找一番,哪怕尋找得死去活來,哪怕意義已經千瘡百孔。
接下來咱們一起來欣賞一下杜牧的《阿房宮賦》: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悽悽。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