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情人節,不想北京又落了雪。
下雪天,總難免憶起木心,何況今天也是先生的生日。
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那個口口聲聲說著「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的人,原來已經離開我們7年有餘,依稀記得他說:謝謝你的想念。
我時常想,為什麼我們總止不住想念木心?或許是因為,他實在給了我們太多關於美好的想像。
就像豆瓣網友@K 的訴說: 我愛您(木心)就像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只要想到世上還有您這樣的人,我就覺得高興。
誠如是。
木心先生,生日快樂。
*很多看理想的老朋友想必都記得,看理想曾經出品過一部木心美術館的紀錄片《號外》,在木心先生生日的這一天,《號外》也將在微博酷然視頻再次上線,你可以在我們的微博帳號@看理想vistopia 裡找到,除此之外,也可以在看理想小程序中看到。
孤露與晚晴
——紀念木心逝世兩周年
文 | 陳丹青
(內容有部分刪節)
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木心遺稿
1.
去年仲夏送走母親,回京翌日,就在書房圓桌擺上媽媽的遺像,設為小小靈位。
到今年7月的周年忌日,桌面換了鮮花,花旁一盅酒,一小碗鹹菜辣椒炒毛豆——媽媽中風那夜有我炒的這份菜,母親照常飲酒,與我談笑——擺好了,我就在書房跪倒,對著自己的小圓桌伏身磕頭,前額觸地時,稍覺有點滑稽,但終於是鄭重做了這套規定動作,心想,以後自當年年如此吧。
「周年的象徵性沒有帶給我任何東西。」羅蘭·巴特在他懷念母親的《哀痛日記》中寫道。
這是實話,亦且法國人不磕頭。人追念逝者,隨時隨地,不必有待周年。另一句,「每人都有自己的悲傷節奏」,又是實話。
但有誰知道自己的「節奏」麼?好幾回是起床後,走在廚房、過道、出門的路中,一念襲來,我會驟然哽咽、嘶哭,像個傻子。待狠命喘過,漸漸收淚,就去繼續做事。
人為死者哀哭,是自傷,也是親暱的幸福。有時我會蟄伏般地等著,不曉得是怕這襲擊,還是期盼痛哭。
2.
木心死,及今快兩年了。那是另一種「節奏」。死者不同,悲傷自亦不同,但「周年的象徵性」確乎不帶來「任何東西」————他死了,這個詞一遍遍自動閃過,輕微而頻繁,好似無法關滅的信號。
但刺痛襲來也不因這個詞,而是那些日子、景象,生動而鮮明。反倒周年忌日,無所感。人在種種規定的日子總會自我提醒吧,那是「記得」的意思,不是哀傷。
木心留下的事,可得一件件做起來。初起著手《文學回憶錄》的工作,長路漫漫,待一字字敲下去,倒是可把握的。
母親在醫院昏迷的十天,再是昏累慘苦,回家坐定,錄數百字,人即刻沉靜。此事前後八九個月,如今回望,只一瞬,今年以來,則每月去一次烏鎮:晚晴小築,將要闢為木心故居紀念館了。
3.
2006年先生還鄉後,「木心美術館」尚未動議,我催他將這面南的三間空房設為展廳,餘事由我和鎮方操辦,可是木心從未打算清理,直到他逝世,經年空置著。垂老後,先生諸事嫌煩,除了勉力畫畫寫寫,已放棄一切。
固然,他活著時,安康最是要緊,現在他死了,每想到南院空房,我便犯愁——位於西柵的美術館動工了,紐約的設計者岡本與林兵來了怕有二三十回,親自督造——紀念館遲早總要弄出來,怎麼辦呢?
平疇遠風
良苗懷新
臥東懷西之堂
作而不述之室
擬將懸在紀念館的幾幅匾額,先生幾年前就寫好了毛筆字。
凡紙筆之事,他早早就有腹案,題籤之類,平時就躲起來弄妥、放好,此外的事,做,還是不做,木心永在猶豫拖延中。新世紀頭幾年每次回紐約探親,去看他,水鬥堆滿隔頓未洗的碗碟,我要洗,先生總是斷然道:「不要弄!我們講話。」之後瞅著話語的空擋,他幽然自笑:
哪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
木心哎,如今的事,何止隔頓的碗碟,便是一件件做成了,你也看不見。
4.
沉重之事,是先生的大量遺稿,單由我做,斷難下手的。有志於此的學者在哪裡?木心文學的常年研究者童明,遠在加州教書,我能倚靠的,便是出版社。
現在,哪些是廢稿、正稿,哪些是早期、晚期,均須大費周章,逐一辨識;已發表與未發表者,則待今後一次次再來,細細審讀了。12月15日夜,分類後的所有遺稿貼上標籤,登記在冊,放回保險箱,遺稿出版的工程,總算上路了。
我初次展讀木心的稿本,也在兩年前的同一日。其時先生被鎖在桐鄉醫院重症病室,不省人事,下午3點探視前,我們無事可做。靜靜翻閱著,忽然意識到未經先生的同意,另一尖銳的意識迅即跟進:沒有同意這回事,完全沒有了。
驚痛,鄭重,茫然,瞧著滿桌稿本,我又像是對著木心的性命,不知所措。
幾十年來,我眼見先生開寫、修改、丟棄、重來,獄中所寫六十六頁手稿是他仔細折攏了,縫在棉褲裡,日後帶出囚室……兩年前,是的,就在這一天,我意識到木心遺棄了畢生的文稿。
去吧去吧
我的書
你們從今入世
兇多吉少……
那天下午是我最後一次面見活著的木心,又過六天,他死了。
現在,我從遺稿中發現了以上短句。這些凌亂而標緻的手稿,部分寫在各種稿紙上,大部分寫在紐約文具店出售的筆記本,封皮留著價目的貼片。
5.
木心講究衣物用具,卻不介意使用廉價的本子寫作——以繁體字工整抄正的稿面,落筆矜矜,清雅優美,草字疾書的稿本則布滿塗改;他會在每行白話詩尾端核算字數,斟酌節奏。
可惱的是,每首詩、每一短句、每篇稿子,至少重寫四五遍,分布在稿本不同頁面,實在難以判斷究竟哪篇是他所滿意的正稿。
年邁後,他的字跡緩緩變化:越新世紀,筆劃歪斜,氣息愈見虛弱;整個90年代,落筆矯健,神完氣足,或是米粒大小的正楷,謹嚴而端正,或縱筆行草,字詞與行距密不透風,任意寫滿紙頁的正反面;好幾個本子才寫三五頁,整冊空白著,大量本子則是全部寫滿,寫滿了,還在篇幅間橫豎添加。
1983年我與先生密集交往,親見他恢復寫作後的頭一批原稿,此番搜尋,未發現:沒有《明天不散步了》,沒有《哥倫比亞的倒影》,也沒有《溫莎墓園》。
「又寫好一篇呀。」他在電話裡說。那些年,隔三差五,木心就來報告。「哦,不得了,你兇……」「兇」,滬語即「厲害」的意思。「像煞攤大餅,又是一隻!」
「寫得怎樣?」
「可以呀,還可以。」會面地點通常三處,一是當年我們的「留學」之地,曼哈頓七大道57街「藝
術學生聯盟」咖啡館;一是過學校北端的中央公園;若在冬季,木心便來我的寓所。
6.
現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連連看的是先生的手稿。頭幾回,他如孩子般腦袋湊過來,從第一行開始陪讀,點明若干潦草的簡筆字,三言兩語解釋我所不識不懂的詞,便催我往下讀。
看畫讀文,我是會叫喚的:啊呀木心,這句好!他的回應,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著我,忍著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來了呀……或是一怔,喃喃地說:噫,你怎會曉得?你怎麼也懂?!
這樣的機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過他所得意的段落,便止住,手指點著稿面的某處:看這裡呀,看見嗎?於是自己念起來。什麼句子呢,年頭委實久了,不能記得。其時我三十出頭,木心五十八九。
有幾篇稿子經我無心撩撥,而他果真寫了——去林肯中心,我說,音樂會場的咳嗽,沒本事寫吧。散場了,他還記得,喃喃地說:「咳嗽倒是不好寫。」於是有《S·巴哈的咳嗽曲》。
新春,中央公園繁花盛開,木心緩步說出花草的名目。我說怪了,美國的花不香,你怎麼寫?!他作狀嗅花,忽而神色飛揚:「杭州桂花開出來,喔——唷!胡天野地,香得昏過去!」幾天後,寫成《九月初九》——寫成了,急急來見。
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嘈雜說話,他看我兀自向壁默默讀,忽而滿臉竊笑走過來,低聲說:「你這樣子當真,我交關開心,交關開心哩!」說著,香菸遞過來——每次分手,我們常會彼此送一程。
某日傍午,對了,就在傑克遜高地,我到站,木心說,那麼再走走。長長的露天站臺,腳下街面,車聲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風中各自點菸——其時紐約尚未全面禁菸,簡直天堂——那天正大談人在異國的寂寞,不肯歇。
好句子堵嘴邊,木心挫身停住,目灼灼看著我,雙手擎著紙菸和火機,一字一頓說:「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地步!」那天回家,他就寫《竹秀》。
很久很久的事了。我記得。「……那麼尼採叔本華,你怎樣講法?」是在曼哈頓中央地鐵站,我與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呶!一個麼陰,一個麼陽,一個借借佛家,一個去尋希臘.兩隻狗交配,見過麼,弄好了,渾身一抖。」同時臉頰猛顫顫,學那狗模樣,「這就是生命意志呀!」
地鐵呼嘯進站了,人群沸然騷動,下車上車。「所以呢,只有交媾的一剎那,人抗爭死亡呀……」木心繼續講,一邊由我護著進車廂,夾在各色乘客的前胸後背間。
7.
去夏,母親的墓碑未及安妥,定今春回紐約辦。出機場,我暗暗預備大傷心,不料進得家門,放下行李,百靜中,角角落落都是媽媽,我瞬間就被洶湧的親切團團擁抱了,簡直喜悅,不曾哭,夜裡蜷在母親的眠床上,即刻睡著。
人下意識找尋死者,真可笑,唯一的認證,其實是亡者生前的居所。我於是明白何以每次去到晚晴小築,心裡並不格外難受,單是過道的蔭翳、樓板響動,便有先生在,何況二樓就是他的骨灰盒。
紐約的那位木心,早經渺然了。可是傑克遜高地的同一站臺、轉角、文具店、煙紙鋪……當年陪先生無數次來過。飯後漫步,走一陣,便是他撰寫文學講義的舊居,呆呆站一站。
兩年前在焚化室外的幻覺,不再來——我竟從未夢見木心。他要是禮帽壓低了,變成鬼,隱在角落,忽地給我見一見,那才夠交情!如今舉目尋索,能與他對面而確鑿無疑者,只剩這堆手稿。
然而手稿不是他。讀者想像先生,是書中和照片上那位「文學家」,我所牽念的,就是,孫木心。
再沒人與我說這種老式上海話了,此處寫來,只能是書面的普通話:「……沒啦?那你想想看,再講幾句好不好?」讀了稿子,痛聊過,沉靜半晌,他會這樣地嬉皮笑臉,菸灰抖落,還來跟我討誇獎。
浙江人的脾氣,木心,我母親,橫豎不肯麻煩人,也不願當面說破。平時他曉得我在北京亂忙著,只是不做聲,有次見面說起《退步集》,先生忽一句:「你弄這些,是白相大乘呢。」我當下慚愧,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次是好久好久不通話,撥過去,他難得如早先那樣嬉笑道:「那麼……有辰光你稍微來只電話,講兩句,」我知道,他是有事交代,隱忍著,終於要來託我。
如今說這些有甚用啊!眼看他仰面胡說,快死了,我才像所有糊塗的晚輩,非要臨到這一刻,已是萬事罷休。
頭一次見他,也是擠在地鐵上,陪他的朋友給我們彼此介紹過,他便那樣地抬眼凝神看看我,我現在瞧著比我少壯兩輪的小混蛋,逾是明白那時的孫木心——人的情誼,再久長,數年、數十年,總歸開初那段,最是金不換。
8.
二十六年前,1987年2月14日,我在新買的公寓燒了菜,給木心過生日,那天,他滿六十歲了:
如種之茁 如泉之淋
曰鼓在暮 曰鍾在晨
志言烈烈 道載暾暾
作而不述 憬而不酲
……
早幾天我就問,選什麼花呢,他說,鳶尾吧,我便買了六株。那天好太陽,先生進來,看見花,說是蠻好、蠻好——瞧見花,他總會定睛一看,默默驚異——隨即取出一本灰藍封面的硬裝筆記
本送給我,掀開首頁,便是這首四言詩——
亡麟絕筆尼父此心
奠麟奮筆小子此悃
前叩名山後禮其人
得枝掛角渡河留馨
取湮眸白取顯汗青
幸甚至哉歌以詠誠
我不懂古文,他便用國語一句一句念下來,再回到起首,用上海話解釋古字和用典。那些年,他正在恢復寫作的猖狂中,自稱「二度青春」,一篇接一篇,文思泉湧,「如種之茁」。
其時,我倆居定紐約五年了,何曾想今後會還鄉,更料不到先生的暮年會有烏鎮的晚晴小築——詩作讀畢,便是以下這行字:
丙寅二月十四日,予滿甲子,海外孤露,唯丹卿置酒相祝。
木心來信的抬頭,每稱我「丹卿」,偶或也用「佛耳」,是他給我的綽號——那是我與先生頂開心的時光,老小無猜,「海外孤露」。兩年後,1989年,木心開講世界文學史,又二十三年,木心死,「予滿甲子」,《文學回憶錄》出版了。
此刻這本筆記薄就在電腦邊,沒辦法,寫到這裡,我只好掩面痛哭。
2013年12月15日——28日
寫在北京
我明知生命是什麼,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聽憑風裡飄來花香泛濫的街,習慣於眺望命題模糊的塔,在一頂小傘下大聲諷評雨中的戰場——任何事物,當它失去第一重意義時,便有第二層意義顯出來,時常覺得是第二重意義更容易由我靠近,與我適合,猶如墓碑上倚著一輛童車,熱麵包壓著三頁遺囑,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義中而儼然迷路了,我別無逸樂,每當稍有逸樂,哀愁爭先而起,哀愁是什麼呢,要知道哀愁是什麼,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麼呢,生活是這樣的,有些事情還沒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沒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木心 《哥倫比亞的倒影》
「木心,生日快樂,情人節快樂,多希望你還在這世界上啊。」這是6年前的今天,一個網友給木心的留言。我們很難想像這樣讓人感覺遙不可及的「大師」,竟然在晚年註冊了豆瓣號,在自己的豆瓣小站答讀者問。
而我們也想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裡,徵集大家生活中和木心先生點點滴滴的交集,歡迎在微博#成為木心#話題裡分享你與木心先生相關的書、手抄、票根、繪畫、音樂……優質內容作者將獲得木心美術館文創周邊一套。
木心說過,天地君親師,缺了一個作者和讀者的關係。自古以來,人際最神聖美妙的倫理, 其實正是我作你讀、你作我讀的精神交往。
「我虔誠地想像著我的讀者們,老的, 少的,八十八歲,十二歲,男的,女的, 俊的,醜的,憨的,傻的,富的,貧的, 健美的,殘廢的,教師,學生,店員,公仔, 水文站的,稅務局的,賣豆醬的,開汽車的。 我曾說藝術是無對象的慈悲,然而這一群群的讀者正是我藝術的對象。 」
木心已經去了,而他的讀者們從未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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