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海明威與大兒子約翰在哈瓦那港口 圖片來源:Collection of David Meeker
在擔任「海明威書信計劃」助理編輯一職時,我花了大量時間調查海明威寄出的將近6000封信件,其中約85%已在一部多卷本系列作品中首度公開發布。最新出爐的第五冊主要刊載了海明威在1932年1月-1934年5月期間的書信,讓我們有機會近距離了解他的日常生活,意識到真正的海明威不僅是一位作家、一名運動員,同時也是一位父親。
這一時期,海明威在他的小說裡探索著為人父的款款深情。卻又在信件中坦言,育兒生活會導致他從寫作這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分心。
寫作事業「絕無藉口」海明威總共有三個兒子。第一任妻子哈德利24歲時,海明威的長子約翰誕生。隨後又與第二任妻子波林生下派翠克和格利高裡。
初為人父的海明威曾一度陷入矛盾情緒。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在其1933年出版的《艾麗斯自傳》中回憶起某天晚上到訪的海明威「無比苦澀地宣布」自己「太過年輕,難以成為父親」。
第五冊收錄的信件始於1932年1月,彼時海明威正在創作關於鬥牛的非虛構小說《死在午後》。陪在他身邊的是家中僅出世六周的嬰兒,因誤食滅蟻藥差點喪命的三歲孩童,和尚未從剖腹產完全恢復的妻子。此外,棲身的居所也隔三差五出岔子,從屋頂漏水到電路故障,按下葫蘆浮起瓢。
海明威向嶽母瑪麗·法伊弗解釋道,如果手頭最新作品的質量不過關,自己絕不能簡單地將讀者丟在一邊,自我安慰,「瞧瞧,格利高裡已經長成了大男孩……看看我們家完美的供水系統,我每周日準時去教堂,對於家庭而言我是個優秀的父親,至少是個全力以赴的努力的父親。」
寫作事業裡「絕無藉口」,海明威繼續說,如果一個男人放任包括家庭在內的任何事情擾亂工作,那他肯定「是個傻瓜」。「拿家庭成功做庇護所,只不過是種逃避的形式罷了。」
對於海明威而言,工作不只意味著坐在桌前奮筆疾書,更包括他廣為人知的各種冒險活動:垂釣,打獵,旅行,和沿途偶遇的人們交際往來。雖然他會在孩子們長大一些後教他們釣魚和射擊,卻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年幼的孩子長時間留給保姆或大家族。
分別對於最年幼的格利高裡來說最為艱難,他很小時就被留給艾達·斯特恩照料了好幾個月,這是一位人如其名(stern有嚴厲的意思)、十分嚴厲的女老師。派翠克有時跟著父母上路旅行,有時和其他親戚一起生活。最年長的約翰則在巴黎的父母二人之間來回奔波。孩子們的生活總是如此動蕩,以至於我們在項目期間不得不以電子表追蹤記錄特定時期他們的去處。
「爸爸」在小說裡探索父子關係但要說海明威不關心孩子,也並不準確。最新集冊裡有三封他寫給派翠克的信件,其中兩封裝飾著小圓點,這些在海明威家族被稱為toosies的傳統圓點,代表著親吻。
從海明威的小說裡,我們能看到為人父母的情感之深沉,而從他的信件裡, 則能體悟到居家時刻帶給他的激勵與鼓舞。
1932年11月,格利高裡與派翠克感染了百日咳,波林帶著他們在阿肯色洲的祖父母家中休養,海明威推遲了前往紐約的旅行計劃,選擇留在基維斯特陪伴約翰。「他是個優秀的孩子,也是個很棒的夥伴,」海明威在給編輯麥克斯韋·博金斯的信中寫道,「但我並不想老是把他往酒吧帶。」
就在當月,海明威創作了一個關於父子共同踏上旅途的故事,也就是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勝者無所得》(Winner Take Nothing)裡的《父與子》一文。這是唯一一個尼克·亞當斯(Nick Adams,一個經常出現在海明威筆下的半自傳式角色)被塑造為父親形象的故事,當時距離海明威生父自殺身亡僅過去三年。
在這篇小說裡,尼克沿著鄉村高速公路向前駕駛時,「兒子正在身旁的座位上酣睡,」而他則開始想念起自己的父親。
關於父親的細節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的視力,很好;他的體臭,糟糕;他在打獵上的建議,很明智;他在性方面的建議,完全是謬誤。尼克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的父親的面容,殯葬工作者的精巧處理令他「呈現出幾乎令人懷疑的藝術之美」。
當「一直陪在身邊」的兒子因為「感到很孤獨」而開口和他講話時,尼克頗為訝異。這個小男孩仿佛讀懂了父親的思索,好奇地問到:「爸爸,你小時候和印第安人一起打獵時是什麼樣的?」
海明威還在這部小說集中呈現了另一個故事:《一天的等待》(A Day’s Wait),其中靈感源自1932年秋天約翰與流感作鬥爭的經歷。這是個看起來很快樂的故事,主人公小男孩誤解了攝氏溫度和華氏溫度的計數標準。和約翰一樣,Schatz(Bumby的另一個暱稱,法語中代表「親愛的」)在法國上學,但生病後和父親呆在一起。Schatz在學校裡了解到,人們體溫超過44攝氏度之後就無法存活,因此在父親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現自己發燒到102華氏度後,他一整天都在默默等死。
故事的轉折還遠不止於此。小男孩告訴父親:「爸爸,如果打擾到你的話,你不用在這裡陪我。」父親則回覆:「沒關係。」然而這位父親無意之中卻讓孩子一整天都以為,自己不僅命不久矣,而且生死與否對父親而言也根本不重要。
海明威在和博金斯的交流中表示,自己寫下的這個小故事「幾乎完全發生了」。我們也由此發現,海明威在一個獨自面對死亡的九歲孩子面前竟是如此出乎意料的英雄形象。
儘管海明威曾一度表示,希望《勝者無所得》「刻畫出整個世界的圖景」,但他也明白,任何人都無法真正明白其他人的切身體會,即便父與子也無法做到感同身受。
本文作者Verna Kale系賓夕法尼亞大學英語系助理研究員。
(翻譯: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