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23歲女生的猝然離世,讓中國網際網路行業的996(朝九晚九,一周工作六天)問題再次被廣泛關注。
根據拼多多1月4日發布的聲明,在拼多多旗下多多買菜新疆團隊工作的女生張*霏,在12月29日凌晨1點半的下班路上,突然昏倒,送醫後急救無效不幸離世。在此之前,消息最初在職場社交網站脈脈上被匿名曝出,之後在知乎上一條關於如何看待此事的提問下,拼多多認證的官方帳號發布回答,稱:
「你們看看底層的人民,哪個人不是用命換錢,我一直不以為是資本的問題,而是這個社會的問題,這是一個用命拼的時代,你可以選擇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選擇安逸帶來的後果,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們都可以」。
這個回答引發廣泛批評,拼多多第一時間先是表示此回答為謠言,但之後知乎官方基於後臺數據證實答案就是拼多多官方帳號所發。事情反轉後,拼多多解釋稱此為合作方員工誤發,就帳號管控問題公開道歉。
這場悲劇和之後的鬧劇連續刺激著「苦996久已」的人們,一時間輿論迅速發酵,人人都在討論「996」的是是非非。
那麼,陷在「996」中的中國網際網路人,到底因何而陷,996的時間都花在哪兒了?
我們在一些親歷者的回答中可以見到一些端倪。
毫無效率的白天
典型的996,從被切的瑣碎的白天開始。
一位網際網路工作者在知乎上寫了他上午都在做些什麼:
「雖說是10點打卡,但很多領導因為有車或住的近,或者怕被其他人擠掉位置,或者真誠與熱愛等理由,早上8-9點就開始在群裡@員工反饋問題和聊工作了。作為基層員工,早上起來看到在群裡被領導和奮鬥者們@,即使人不在工位,神經已經逐漸緊張起來了。早上的2個小時,就被開會、回覆郵件和微信、看badcase等佔據完了。」
而幸運一點的,早上可以輕鬆些:「公司裡大家都是11點左右來,磨蹭一兩個小時就午休了,然後到下午2、3點工作才算開始。」在B站遊戲業務工作的程冰也這樣概括她每天的工作安排。這也是很多「彈性工時」的網際網路人的日常。
而下午的「工作時間」,基本都在搶佔各種會議室的過程中開啟。冗長的會議則成了許多網際網路人白天的最主要工作內容。
曾在螞蟻金服做了近兩年運營的洋蔥,每天都被各種會議填滿。她主要會參加兩種會,其中和產品、技術們的會,多少能帶來產出。但另一半時間是和各種項目老大們開會,她覺得很多時候在浪費時間。
她表示,在公司,大部分都是「老人」在做主管,他們的確崇拜新鮮事物,但同時卻可能了解不深,想走近年輕人但有時會顯得很笨拙。「這樣就算開會也無法產出好的點子。」她說。
曾在網易擔任運營的小龍也曾經天天耗費在這樣的會議裡。它們同樣的低效,而且,還造就了一些專門研究如何在會議上「表現」的人。
小龍回憶稱,她當時所在的團隊會在年底頻繁開會,在內容上並沒有帶來什麼積極意義。但是,往往這些會議都是為了向那些平時並不了解日常情況的中高層匯報,因此,一些同事「在會議上耍嘴皮子,給領導留下一個他想法很多的印象。雖然實際上啥也沒幹,但就這樣,第二年被調到了一個新的組做了主管。」
「有一句話叫:累死累活的,都不如寫PPT的。大家會把大量時間花在琢磨噱頭和如何包裝這些事上,沉下來做事的反而成了少數。而這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網際網路公司的一個特性了。」小龍說。
而且,當這些會議涉及的跨部門範圍更大時,效率就更難保證。
洋蔥表示,在大廠,越來越讓人感覺到,做一件事要牽扯超級多的人。「一件小事,滾雪球一樣砸向好多人。」
一名在騰訊工作的,從事與創意內容相關業務的員工對品玩表示,對於他來說,一個典型的處理多部門合作項目的白天,時間幾乎都用在開會,以及在會後與其他部門就誰提供多少合作資源而「撕來撕去」上。「一天下來,電話都打熱了,沒電了,嘴也幹了。但傍晚一看,真正要落實的還沒時間開始做。」
一名在字節跳動擔任業務支持工作的員工也對品玩表示,字節跳動很強調扁平化的交流,一旦某個項目涉及到多個部門,那麼不僅各個部門一起要開很多會,這些部門還要兩兩一組地做各種溝通,而做為支持部門,他需要全程參加每一個會議。一天下來,會議塞滿了飛書上的日程表,直到晚上,才「終於能開始工作了」。
表演工作的夜晚
被白天的會議消磨後,許多人真正的工作在晚上開始。
作為運營崗位的員工,洋蔥在每年的雙十一和雙十二期間,會連續熬夜。白天的會議結束後,「晚上下班時間看情況」。周六在家,也要隨時standby,「釘釘要隨時回復,在家也是研究寫周報。」最終熬出了心肌炎。
顧琳也對張*霏的處境有些感同身受。她在一家電商代運營公司工作,替一些品牌運營他們的天貓旗艦店。運營作為各條線工作的交匯點,顧琳白天需要和很多部門對接,不能不在。而很多個人工作只能留到晚上,只有到晚上才能靜下心來獨立的做一些關於方案和規劃的事情。直到半年前辭職,她在這裡的兩年內幾乎沒有在8點半之前下過班。
「在公司待到晚上10、11點甚至凌晨4點都是家常便飯,最忙的時間段甚至需要通宵——「早上7點、8點,都有過。」
「有一次是凌晨4點左右就幹完活了,因為太晚不敢回去,所以一個人在公司待到天亮。早上從公司出來,逆行於上班的人流,路旁的早餐鋪已經熱氣騰騰地支起來了。」
顧琳印象裡,加班最嚴重的一段時間是去年618期間,她的身體也在那時候被拖垮了。
在去年618之前的一個多月,她一直在一個強度很大的加班狀態下,每天都是凌晨才睡。這種加班強度在618期間一度達到頂峰,活動期間她每天凌晨3點多下班,到家睡下已經過了5點。
「我們是乙方,要跟著甲方的品牌方走。那些5點才睡的日子,仍然要10點就起來工作——處理從9點就已經開始炸掉的品牌方的幾百條消息。」她說。
「那段時間我經常肚子痛,吃東西完全吸收不了,但是沒有時間去醫院。我上學時從來沒下過90斤的,工作之後體重卻沒有上過86斤,年中那會兒直接掉到了80斤。」
她只好在網上找了醫生會診,查出是因為熬夜,疲勞導致的腸胃功能性紊亂。
而導致這樣高強度加班的很重要原因,也來自公司治理上的不夠優化。「電商行業,有時候凌晨下班是必然的。但那也只是少數時候,其他時候的加班是可以改善的。」她表示,解決方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加人。「公司認為在這個利潤下,就只能有3個headcount,但給是給足了,卻從沒有考慮過這些人能完成這些事麼——一個還沒畢業的實習生,一個能力和經驗都不足的新手,最終很多事情都還是我來分擔。活幹不完,馬不停蹄。就為了報表上的利潤增長。」
而且,像這樣的非一線網際網路公司,待遇上也無法讓人滿意。
「我們是沒有加班費的,只有一些餐補和10點半後回家路費的報銷,最多加上年會上老闆的一句『大家今年辛苦了』——不痛不癢。」
這種加班文化還在「下沉」。奇然在一家三線城市的新能源行業公司工作,他發現公司開始學習一線城市網際網路公司們的加班文化。而且,似乎在這種」學習「過程中,對於996的理解變成了更粗暴的「用更少的人幹更多的事」——「招聘說雙休,但其實是單休。周末加班費一天200元。每天基本也都是9點後下班。」他說,這是公司對員工的過度「壓榨」。
「我們的工作非常多,一個人幹著三個人的工作。公司就是不肯招人,領導說了按正常情況,這個崗位應該有10個以上工程師才夠,但我們就只有三個。」他說。「我爸媽老說工作一會兒就活動下,但其實根本沒有時間的。」
而996在成為一種現象和一個熱詞後多年,其實在最初執行它的一線大廠那裡,這個詞的內涵也發生著變化。
曾經被廣為「傳頌」的各個大廠的福利——10、11點以後下班就可以報銷通勤費用,慢慢地演變出一些表演型的加班。這個時間點只不過成為了另一個推遲了的下班高峰。
在某頭部網際網路醫療公司工作的阿園稱,公司晚上加班有晚餐,待到10點後還可以報銷打車費,因此很多單身的同事願意這樣加班。
「但至於說對公司能產出多少業績,就看不出來了。程式設計師們甚至只是在這裡一起打一打遊戲。」
洋蔥也表示,「上班通常是早上9點多,晚上下班看情況,有時候是8點,有運營活動的話基本上也經常到11、12點,但很多同事都是晚上先去吃飯健身,8、9點回到辦公室摸一會魚,一兩個小時以後回家。」
這種刻意製造加班假象的氛圍並不是偶然。在「燃財經」的一篇報導中,一名在某K12在線教育機構做運營的被採訪者透露自己的部門領導喜歡「表演加班」,自己也不得不配合演出。
「有一次,我明明很早就完成了任務,在公司把文件交給了他。但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一看手機,發現他凌晨1點才轉發文件到工作組群裡,還有同事跟他互動......於是我逐漸變成『老油條』,有時吃完飯會和同事在樓下遛一個小時彎再回去,也學會了適當「摸魚」,比如花一下午寫一個40字的文案。」
同樣身處杭州某網際網路大廠的唯言也向品玩表示,自己可以理解事情做不完的加班情況,但是很討厭裝模作樣的留在公司。
「有些同事嘴上說著排斥加班,其實加起班來比誰都積極,這種你讓其他人怎麼辦?」
出路在哪兒
當所有人都對這樣的996見怪不怪時,有人直接認定這是逃不出的「內卷」,有的人開始尋找能讓自己內洽的解釋,也有人「看開了」尋找自己的出路。
在華為做產品經理的藍柯很清楚,公司雖然不高談996,但是每天分配到的工作量在8小時的標準工作時間內是不可能完成的,並且如果想要比別人做的好,就更得多花時間。
「甘願996的人怎麼會不明白自己是被剝削的對象呢?大家都是在結冰的河面上走,有人不走運,掉河裡了,那我更得緊跑兩步,早日成為鐮刀,或者把自己賣個好價錢——但我肯定不是掉下去的那一個。」
石美所在的網際網路公司相對好些,至少996並不是默認的。
「我的工作時間一般是10-8點,上午處理比較難或者緊急地事情,下午做一些需要大塊時間以及不那麼緊急的事。6點以後公司會有些大佬的分享課,這塊時間更多的是復盤和總結的時間,自己也用這段時間來寫文檔。」
「開會也更加緊湊」,石美向品玩透露,「一般來說,所有線上線下的會議都會嚴格要求在40分鐘內開完。」
儘管如此,她目前的加班狀況還是有點嚴重,也有過在家工作到凌晨的經歷。
但她將目前頻繁加班的狀況歸因於自己,「我剛到這裡,要開始獨立負責一個方面,需要補齊的知識以及溝通成本比較多,說到底就是自己菜。」
石美並不一味排斥加班或者996,但前提是對於工作內容的認同,並且能帶來挑戰和提升。「但加班究竟是為了實現價值,還是僅僅淪為形式主義,這需要辨別過。」
也有人選擇主動表達不滿。
在B站工作的程冰曾在下班後接到主管的消息,要求她在晚上10點前完成一項額外工作。她第二天就去找了主管,希望不要被無效加班或者計劃外的工作過度入侵私人生活,主管也接受了她的意見。
「有時候你要及時說出來,並不是沒有溝通的可能」,程冰告訴品玩。她同時也在動員身邊懷著同樣苦衷的同事這樣做。
認定了「不太會把自己包裝成狂熱愛好工作的形象」的洋蔥,決定離職,自己去開了一家小公司。她坦言現在的工作要比之前輕鬆的多。
而從網易離職後,小龍直接去考了編制。「做公務員並不就是追求安逸,那都是老黃曆了。尤其是在比較核心的部門或者核心的科室,工作強度也不小,996甚至007也是經常。」但相比於網際網路的996,他更期待新環境裡人情味和寬容度的增加,而不再天天只是談論「日活」和「變現」。
(文中採訪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