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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希望的是,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而人難違命,她這一切的情深義重,卻只成就了死亡時那轟轟烈烈的葬禮。
阮玲玉最動人之處,不是她的丹鳳眼,也不是她淺淺的梨渦,反倒是她對真愛的執著,以及深藏命運中的悲劇氣息。
十六歲那年,阮玲玉迫於生計,前往明星影片公司試戲。她依照助理導演的要求,時而歡快雀躍,時而嬌豔嫵媚。她輕啟的薄唇、惹人憐愛的梨渦,打動了導演卜萬蒼,當即便定下由她來出演《掛名夫妻》的女主角。
從此她的演藝道路一路飄紅,在二十九部作品中,塑造了農村少女、交際花、歌女、舞女、妓女、女學生、女作家等社會各階層的婦女形象,成了當時的國民女神,一笑傾城。
有人說她幸運,就這麼短短一瞬,便成為導演口中「有希望的悲劇演員」,沒有經歷過專業訓練,卻能將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演繹得淋漓盡致。可誰人得知,她的順遂,即來自她真實的人生經歷。
在那麼多為她傾倒的人中,父親是第一個被她的美麗所折服的,也是繼父親之後,再沒有人誇讚她美麗之時有那般的誠懇動人。
父母結婚四年之後,生下玲玉,她美麗的眼睛動人心魄,阮玲玉成了家裡的命根,故而父母為她取名鳳根:如鳳美豔尊貴,家中命根至寶。
鳳凰若要重生,必然得經歷浴火焚身之苦,阮玲玉的一生就從父親的悲劇寫下開篇。
那疼愛她的父親,從她出生開始,心裡便沒了自己。當時父親在油棧做工,苦力活是沒有不勞累的,為了每天都能送給女兒一份小禮物,父親寧願少吃一口飯,多走很長的路,也要省下錢來。
弗洛伊德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阮父的這份「鍾情」,倒也配得上這令人羨慕的闡釋。
後來家裡的住址搬遷,父親每日天不亮就戀戀不捨地離開,又披星戴月地回來,越發地辛苦了。
懂事的小玲玉日日坐在家門前等父親,父親瘦長的身影始一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就能看見她的眼裡閃爍出光芒。
然而那一天,父親歸來已然是深夜,星星都已睡去。父親大概是太累了吧,不知不覺臥倒在了屋前的積水中。可以想像,當玲玉醒來,一推開門看見的不是晨光遍地,而是父親冰冷溼漉的亡體,那該是怎樣的晴天霹靂。
她癱倒在父親身前,從他僵硬的手掌裡摳出一串彩珠製成的耳環。她又氣又悲,父親啊父親,為什麼你臨死之前,還奮力攥著送給我的禮物。
父親再也沒辦法實現曾經的諾言了,一家三口去影院高高興興地看一場電影的夢,碎成一個又一個寂寥的星空。每當夢醒時分,夜色依舊濃鬱,玲玉就會尋找夜空中屬於父親的那顆星,眼前不禁出現曾經那些美好的影像。
每一個父親大抵都是如此,死對於他而言並不可怕,唯一擔心的是,最愛的女兒無人照料,受人欺負。
在父親走後,至阮玲玉離開人世,她經歷了兩個男人——張達民和唐季珊。一個是母親做幫傭家的少爺,一個是「茶葉大王」;一個是將她推入深淵的兇手,一個是將她捲入痛苦和非議的男人。
父親離去,母親為了照顧阮玲玉,去一戶人家做了幫傭維持生計,卻不料被誣陷偷錢,趕出門去。那家的少爺可憐她們,替她們安排住所,也藉此機會向阮玲玉示愛。
女人時常缺乏安全感,尤其在永失所愛又顛沛流離之時,更是期待一個能對自己好的人出現。
張達民的出現,讓她頗為溫暖。他是少爺,卻外表呆板老成。屢獻殷勤之後,阮玲玉想,或許這是一個可以託付的男人,便將自己純潔的身心都贈予了他。她不祈求什麼回報,只求他真心待她。
然而她卻看走了眼,張達民再沒有出一分錢供養她們母女,不僅如此,他還伸手向阮玲玉要錢,拿了錢就去賭博,對於婚事,他也一拖再拖,絲毫沒有誠意,沒多久就露出了他醜惡的面目。阮玲玉心地善良,也不計較經濟上的事兒,只求自己能感化他,讓他回心轉意。
阮玲玉一次又一次替他找到體面又輕鬆的工作,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辜負她,做出許多骯髒事,以至於阮玲玉時常要替他還債。
張達民還直言,自己只是看上她的美貌,將她視作姨太,並未對她付出過絲毫真心。這句話才真正讓阮玲玉心如死灰,她決定要讓自己經濟獨立,不再被這個虛偽的男人所累。
或許是為了賺錢奉養相依為命的母親,或許是那個沒能完成的諾言給她帶來的傷痛,阮玲玉在十六歲的當兒,從崇德女校退學,在明星影片公司開始了自己的藝術道路,這條路不長,卻也轟轟烈烈。
同時,阮玲玉再也不堪張達民的騷擾,提出與他解除剛剛開始不久的婚姻,張達民同意離婚,但要求她離婚後每月貼他一百元,貼滿兩年為止。阮玲玉或許是太迫切地希望離開他,離開痛苦,而且她也真的是不在意金錢,只求真愛,所以她答應下了這個無恥的條約,寧願更辛苦地拍戲掙錢,也要趕緊離開張達民。
後來,上海局勢動蕩,阮玲玉去香港避難,在酒會上遭逢唐季珊。唐季珊是一個很有能力的茶葉商人,起初他們也只是應酬,沒有過多交流,誰又會想到,他會成為她的第二個男人呢?
當時,唐季珊身邊有一個美女,亦是阮玲玉的前輩,名叫張織雲。若問唐季珊為何被阮玲玉深深吸引,大約是因為她跟張織雲一樣,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悲劇氣息。
可是他亦是不能給她名分與幸福的,因為他在廣東老家的老婆的娘家家底殷實,他無法捨棄這份財力的支持,自己的事業也幾乎全都仰仗著妻子娘家的幫助。所以,他即便心已不在老婆身上,卻也只能在外拈花惹草,萬不敢公之於世。
了解到阮玲玉喜歡跳舞,唐季珊便屢屢邀約,一來二去,阮玲玉發現唐季珊比起張達民,成熟、事業有成、懂得疼人,的確強上千萬倍,便對他產生好感。
他為她痴迷,她為他動心。
她期待愛情如雨露降臨,可他,卻只是一杯毒藥。
唐季珊只是懂女人,卻,並不愛女人。
張織雲知道了他們倆的苟且之事,好心寫信相勸,告訴阮玲玉,唐季珊他不是一個好男人。阮玲玉只當她是心存嫉妒,一意孤行地與唐季珊同房而憩。
此時的張達民已經萬分潦倒,得知前妻竟然和另一個男人同居,而且那個男人財力雄厚,勝過自己,心裡的滋味,自然是複雜萬分的。
他又恨,又嫉妒,開始再次糾纏阮玲玉,敲詐錢財。
唐季珊說,張達民那樣的無賴,若是給了他錢,那必然是沒完沒了,於是阮玲玉一狠心,決定分文不給。
一場官司鋪天蓋地而來,為了證明自己沒有把張家的東西拿來贈予唐季珊,阮玲玉那麼要面子的人,竟然被逼在報紙上發宣言證明彼此經濟獨立。阮玲玉是那麼要面子的人,就這樣,被兩個無賴的男人給生生出賣了。
美人,人們總希望她遠離世俗的沾染,做一個高貴聖潔的女神,可阮玲玉卻被拉下雲端,狼狽不堪。然而,阮玲玉依然還是為了跟唐季珊在一起,便忍氣吞聲地答應發文。
可唐季珊卻是那樣的薄情,在這種時刻,竟然另有豔遇。阮玲玉感到自己遭遇了深深的背叛,一門心思投入到自己的角色中,這才能將那麼多苦情的女性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
依然記得她在電影《新女性》中的一幕,彼時有一場自殺戲,演到搶救不回的時分,她原本把藥吃下去了,後來又覺得自己不該死,否則一切的罪惡都隨風而逝了。
那個時候她在劇中臨死前對醫生說:「救救本人,本人要活。」其實這便是真實的阮玲玉,她的內心充滿了激烈的矛盾:一面祈求解脫,一面又殘存著求生欲望。
她對導演蔡楚生說:「本人多麼想成為這樣的一個新女性,可以擺脫自己命運的新女性,可是本人太脆弱了,本人沒有她剛強。」
她是為愛而活的。父親給了她溫暖美好的開始,讓她知道男人的善良,給了她往後的期待,可上天卻未曾憐憫她,體恤她。
她的愛,無以為繼。
在她二十五歲那年,電影《新女性》一出,就遭到小報記者的攻擊。阮玲玉無力承受這如刀尖一般的輿論壓力,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那之後,人們發現她的兩封遺書,雖不知是否為本人所寫,但姑且不要去探究了。
你說上海人自私、冷漠,可在阮玲玉香消玉殞的那天,五位上海少女淚流滿目心灰意冷為其陪葬。出殯那日,二十萬民眾為她送行,隊伍綿延數裡,轟動異常。
如果說上海人是冰冷的,那麼恰恰可以看出,阮玲玉究竟給當時那個時代帶來了多大的影響力。
1992年,欣賞她已久的邵逸夫以電影來記錄電影,將阮玲玉的原作與張曼玉的演繹交織,配以老影人的口述,全方位地還原了阮玲玉這位傾城佳人的本色。張曼玉一出場,那細長的柳葉眉與阮玲玉如出一轍,讓人仿若進入了一場時光交錯的、穿越了半個世紀的對話。張曼玉也憑此作,成為柏林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張曼玉的演技毫無疑問是出色的,但也更說明了,即便半個世紀過去了,人們依舊對阮玲玉充滿了追思與懷念。
她生得溫暖,死得燦爛,中間跌跌宕宕二十載,如今一看,雖感唏噓,倒也不足掛齒。世上又有幾人,能在最美麗的年華死去後,被千萬人銘記於心呢?
愛一個人時,她全力以赴,拋下尊嚴亦可;不愛一人時,她拼盡全力,也要回歸自由身。
正是這份愛之勇敢,才讓無數人怦然心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