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真實,這是紀錄片的魅力,也是日本導演竹內亮的初心。
作者 | 語境
編輯 | 楊晶
「我是武漢人。」「哪兒人?」
「我是武漢人。」「哪兒人?!」
在日本導演竹內亮拍攝的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中,武漢的英語老師「髒辮熊」這樣形容外國人在疫情前後對武漢態度和認知的變化。
想把外國人的反應寫進脫口秀的「髒辮熊」
竹內亮是一位紀錄片導演,7年前定居南京。很多人通過《我住在這裡的理由》熟悉「亮叔」,這是一檔旅行紀錄片節目,每期會介紹住在中國的外國人或住在日本的中國人,節目已經持續更新了5年。
今年3月,竹內亮的紀錄短片《南京抗疫現場》向國外觀眾展示了中國的抗疫實情,曾登上日本雅虎網站首頁。
3個月後,他和團隊又奔赴前線拍攝《好久不見,武漢》,記錄了10個武漢人的故事。其中,有華南海鮮市場附近的日料店老闆、雷神山醫院的建築工人、抗疫一線的醫護人員、也有被治癒的患者和家人因疫情離世的人。
紀錄片在6月26日發布後,不僅迅速躋身新浪微博視頻社區和豆瓣熱門電影榜首,還在中日兩國都引發熱議,目前全網絡播放量超過2500萬次。
竹內亮導演微博截圖
7月3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這樣評價《好久不見,武漢》:很多內容感人至深,之所以能夠打動中日兩國觀眾的心,關鍵在於它貼近公眾,樸實無華,透著真善美。
就在同一天,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也專訪了竹內亮導演,他說他去武漢的目的就是「記錄最真實的故事」。
記錄真實,這是紀錄片的魅力,也是竹內亮導演的初心。
好久不見,打破偏見
接通竹內亮導演的電話,他問出的第一句話是:「你在哪?那邊疫情的情況怎麼樣?」
對疫情和武漢的關注,是竹內亮前往武漢拍攝紀錄片的原因。關於武漢的情況眾說紛紜,作為紀錄片導演,竹內亮決定親自去看看,用鏡頭將最真實客觀的信息傳遞給大家。
最終沒有使用的攝製組海報
刺蝟公社:您去武漢拍攝之前設想過武漢是什麼狀態嗎?
竹內亮:真的不知道。雖然網絡上有信息,但是有人說危險有人說安全,所以我們也判斷不了。我個人覺得沒有問題,但是周邊不了解的人肯定會怕。
刺蝟公社:紀錄片中說有一部分員工反對您去武漢,隨行的攝像師和編導沒有跟家裡人報備行程,大家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竹內亮:這個策劃,我和攝像師、編導都想去,所以我們很興奮,其實是一個記錄者的視角(心態)。
當時有幾個員工反對,因為他們都是和自己的爺爺奶奶一起住,比較擔心我們從武漢有攜帶病毒(回來)的風險,原本準備等我們回來自己住兩個星期酒店(隔離)。等到他們看到我們的拍攝素材之後,也就放心了,因為我們(的記錄)不可能撒謊。
刺蝟公社:您在微博徵集拍攝對象時,人數預計是4-5人,最後拍攝為什麼選了10個人?分別出於怎樣的考慮?
竹內亮:因為報名的人有一點太多了。對,捨不得。100多個人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要選10個人都相當的困難。
我的標準是拍外國人也想看的主人公,當然也包括中國人。因為我們片子的目的就是把武漢的現狀傳達給全世界,所以外國人也想看(這一點)很重要。
刺蝟公社:您怎麼確定選中的故事就是外國人最想看的?
竹內亮:首先我特別明確的知道,疫情之前日本人對武漢完全不了解,沒有聽說過,所以日本人對武漢的了解只有4點:華南海鮮市場、雷神山、患者和醫護人員。所以和這些主題相關的主人公一定要有。
刺蝟公社:這些人都是主動報名嗎?都是您的粉絲嗎?
竹內亮:基本上是主動報名的,也有粉絲推薦的親人或朋友。這一點非常的重要,是我們的片子能成功的最大理由。
我們跟每一個主人公只有一天或者半天的接觸而已,正因為是粉絲信任我們,所以我們在武漢只呆了10天,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他們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換成其他外國導演或媒體可能很難做到。
刺蝟公社:有沒有讓您特別遺憾沒能拍到的主人公?
竹內亮:好像有......有了有了,特別遺憾的。他是一個一直在做核酸檢測的工作人員。因為武漢全市有1000多萬人要做核酸檢測,他們在最一線,基本上不能回家,還有接觸感染的風險。我做過核酸檢測,知道這個工作真的很辛苦,所以我想介紹他們的現狀,但是他的公司不允許拍攝。這個是唯一個特別遺憾的例子。
刺蝟公社:《好久不見,武漢》10個故事的敘事結構在拍攝前有什麼規劃嗎?
竹內亮:我們沒有臺本,什麼都沒有規劃。唯一一個規劃是,我們是按照拍攝的時間線來講故事、來剪輯的。所以選擇第一個人的時候很難,最後我們先去了華南海鮮市場,因為是疫情爆發的起點。我們一邊拍一邊考慮整個故事線,下一個要拍誰都經過特別慎重的考慮。
刺蝟公社:您拍完之後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竹內亮:最大的感受是我想再去武漢。我以前去過幾次武漢,但是都沒有這次的感觸,對這個城市有感情,對武漢人有感情,對武漢的美食也有感情。我重新認識了武漢的「過早」和「夜宵」文化,也特別喜歡吃熱乾麵,我們回到南京之後點過兩次外賣,都不是那個味道。
刺蝟公社:為什麼說這一次跟之前的感受特別不一樣?
竹內亮:肯定和疫情有關係。因為現在這個時間去武漢的外地人很少。黃鶴樓應該是武漢最大的觀光點,我們去的時候幾乎沒有遊客,所以感覺武漢人分給外地人的熱情就更多。
然後一些風景也是一樣的,經過那樣的困難,現在慢慢開始恢復正常了,自然而然會不一樣。你現在去武漢的話,肯定也是跟我一樣的感受。
《好久不見,武漢》中的黃鶴樓
追求「真實」的紀錄片導演
雖然紀實性就是紀錄片的特質,但竹內亮覺得,相比較於中國紀錄片對美感的追求,日本紀錄片更追求真實。
竹內亮和武漢市民們在武漢街頭
刺蝟公社:您和紀錄片中日料老闆聊天的時候,他有句話說「不倒閉,能活下去就夠了」,想知道您這些年拍紀錄片過程當中有過這樣的階段嗎?
竹內亮:確實,拍紀錄片賺不到錢,《好久不見,武漢》也完全是自費的,沒有人投資,沒有贊助商,點擊量達到了幾千萬,但是沒有收入,所以真的是虧本的狀態。
刺蝟公社:所以您才在片中說自己「每天考慮怎麼賺錢」是嗎?
竹內亮:對,因為我也要養員工。但是這次的武漢紀錄片是我想拍的東西,雖然它是一個花錢的項目。
刺蝟公社:疫情對您的「賺錢計劃」有多大的影響?
竹內亮:當然有影響,原本有很多商業項目都取消了。但是《南京抗疫現場》火了之後,帶來很多新的項目,現在又有好多公司找我們談宣傳片、廣告方面的合作,所以今年的收入還可以。雖然沒有那麼多,但是在很多公司面臨資金問題的情況下,我們算是幸運。
刺蝟公社:《好久不見,武漢》發布後,有粉絲留言說「感覺你的人生馬上要到一個高潮了」,這部紀錄片和《南京抗疫現場》對您的影響有什麼不一樣嗎?
竹內亮:沒有《南京抗疫現場》的話,肯定沒有這次的《好久不見,武漢》,比如能順利徵集拍攝對象,所以影響力還是挺重要的。
因為《南京抗疫現場》就像簡單的Vlog,《好久不見,武漢》相當於完整的紀錄片,質量比較高。(對於)《南京抗疫》,他們(合作方)看中的是我的影響力。《好久不見》,他們看中的還有我們的質量(製作能力),所以找我們談合作的公司更多了。
刺蝟公社:現在國內有一個綜藝節目紀錄片化的趨勢,您有這樣的感受嗎?
竹內亮:對,你說的對。但很多節目其實不是紀錄片,它有很多安排,只是表面上像紀錄片而已。我覺得也蠻有意思,但我自己喜歡拍真實的故事,不用旁白說太漂亮的話,越接地氣、越接近我們自己的生活越真實。日本人也比較喜歡看真實的東西。
刺蝟公社:您覺得日本的紀錄片和中國的紀錄片最大的不同的點是什麼?
竹內亮:中國的紀錄片是追求好看漂亮的鏡頭,日本的特點是追求真實,這兩個點是有矛盾的。如果追求美好漂亮的話,很難做真實的東西,因為一定要擺拍。如果要追求真實的話,肯定拍不了好看漂亮的鏡頭,因為人是不能控制的。
我沒有批評某一個方面(的意思),沒有說好壞。我覺得中國的紀錄片特別好看,畫面構圖很講究,我拍不了那麼好看的,比如說《舌尖上的中國》。我也很喜歡賈樟柯,他拍的紀錄片很真實。雖然他的電影我看不下去,因為節奏很慢,特別慢,但是我就喜歡那樣的感覺。
刺蝟公社:您接下來有哪些紀錄片的拍攝計劃?
竹內亮:我想拍「後疫情時代」的社會,但還沒有具體的規劃,可能會去拍疫情後的日本社會。
還有想拍長江,這個是去武漢之後有的想法。因為我10年前參加了一個NHK(日本廣播協會)節目的拍攝,就是那個時候決定了我要來到中國做節目。可以說,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10年前拍長江的時候決定的,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刺蝟公社:那個節目的主題是什麼?為什麼「拍長江」會成為您人生的轉折點?
竹內亮:是關於住在長江邊的人的文化生活,會通過一條河(江)介紹的中國整個社會環境。從源頭青藏高原開始到上海,長江沿岸不同地區的生活都可以看到。
當時我在中國拍攝的時候,很多人跟我說,你是日本人嗎?山口百惠怎麼樣?高倉健現在好嗎?我覺得2010年網絡這麼發達的時代,為什麼大家還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們根本不知道現在的日本,所以我很受打擊,想把現在的日本文化傳達給中國人,然後才有了《我住》這樣的節目。
刺蝟公社:為什麼10年後還想拍長江?
竹內亮:10年前我拍的長江是表面的長江,雖然評價很高,但是我自己不太滿意。而且10年前我不太會說中文,對長江、對中國文化也不夠了解,現在的話可以拍得更深入。這是一個衝動,我特別好奇,可能很多人也會挺好奇的。
《好久不見,武漢》中的武漢長江大橋
日本導演與中國文化的碰撞
竹內亮可以算得上是一位「中國通」,他經常會用剛學到的網絡流行語在微博和中國網友互動。
前些天,他在一條微博中提到,部分外國人對武漢的偏見會讓他想起日本福島縣。很多人對日本福島縣的印象,還停留在10年前的311核輻射事件。竹內亮曾經在《我住在這裡的理由》中,通過拍攝住在福島的東北人,來展示當地的真實狀況。
但這個類比遭遇了一些網友的強烈譴責,他們認為爆發疫情的武漢和經歷核輻射的福島沒有可比性,而更多的人則呼呼不要用最大的惡意揣度別人的善意。
竹內亮團隊在武漢拍攝
刺蝟公社:您將武漢和福島類比的觀點引起了一些爭議,您怎麼看待這種聲音?
竹內亮:我覺得有些網友斷章取義,因為我的意思只是舉個例子而已,但是他們會說你是為了洗白福島去拍。他們不懂,所以就不理他們就行了。
刺蝟公社:對於類似的情況您都會選擇直接忽視嗎?
竹內亮:對。這些鍵盤俠哪個國家都有,日本也有。《好久不見,武漢》在日本有很多人看了,也有一些帶有惡意的評論,比如說竹內亮這個人是收了錢幫中國政府宣傳他們的文化而已,全是假的。我們做網絡節目5年,已經習慣了,不理他就行了,越理越麻煩。
刺蝟公社:這種態度算是日本文化的一個體現嗎?
竹內亮:不是吧?這是我個人的性格,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如果非得要說中日文化的差別的話,有可能日本人比中國人更在乎這些網友的評論,因為日本民族特別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
刺蝟公社:因為中國和日本的歷史關係比較特殊,特別是您居住在南京,您在現實生活有遇到過不友好的對待嗎?
竹內亮:沒有,一次都沒有。南京人對我們特別友好,特別包容,這個不是客套話,是真心話。
刺蝟公社:您對南京的感情是怎樣的?
竹內亮:因為這麼多年一直在南京生活,同事、朋友都在南京,孩子的朋友也是,已經有感情了,就是習慣了這個城市。現在我比較出名了,經常到哪裡都能被認出來。
我最大的感動是最近(6月)參加南京創新周活動,獲得了「金陵友誼獎」。這個很榮幸,真的是被南京人認可的感覺。
刺蝟公社:前段時間有媒體指責部分外國網紅通過拍攝「愛中國」的短視頻吸粉走紅,您有沒有受到過類似的質疑?
竹內亮:我沒有說過什麼,去特別強烈地誇中國,所以沒有受到過這些信息幹擾。我是紀錄片導演,一定要客觀,不能盲目地誇中國,可能中國也有不好的地方。
刺蝟公社:國內今年掀起了直播帶貨的風潮,您最近也開始在微博直播帶貨,還順利嗎?
竹內亮:一般般,點擊量很高,但是賣的數量不多,可能是我的口才不夠(笑)。我不知道為什麼賣的不多,是產品的魅力不夠,還是我的魅力不夠?
刺蝟公社:為什麼會開始做這種嘗試?
竹內亮:因為公司要賺錢,我們稍微有點影響力,就這麼簡單。而且這個蠻有意思的。我很喜歡直播這個形式,就是跟網友們直接溝通交流。帶貨的話,我其實沒有太多的興趣。
刺蝟公社:您覺得在直播短視頻流行的時代,會不會很難保持對紀錄片的熱情?
竹內亮:直播是一個很好玩的形式,紀錄片是創作作品,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但是我也覺得紀錄片有意思,很單純的想法,可以體驗不同的人的人生,所以會一直有熱情。
(文中圖片均來自公眾號「和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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