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陳晨
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開篇,日本導演竹內亮在武漢見到的第一個受訪者對他說,「我做過核酸檢測了,沒事。」
竹內亮對這一場景記憶猶新,他知道武漢人經歷了什麼。
在此之前,竹內亮在日本做了十幾年的紀錄片導演,後來又隨妻子定居南京。來中國的七年時間裡,他成了一個愛吃鴨血粉絲、會帶日本人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的中國女婿。
多重身份的交織,讓他對人與社會有著敏銳的感受。武漢解封後,他想帶著鏡頭去親眼看看這座幾個月以來歷經苦難的古城。家人朋友勸他不要去,他找了個藉口搪塞過去。
(圖說:竹內亮在武漢拍攝《好久不見,武漢》)
5月份,竹內亮在微博發起徵集活動,邀請武漢當地人講述自己的疫情故事。最後,他從百餘位報名對象中選擇了十個人,他們是日料店老闆、外賣騎手、英語老師、醫院護士……6月,他和團隊花了十天時間跟拍採訪,完成了這部60分鐘的長片。
《好久不見,武漢》登陸網際網路後,立刻引起了大範圍的關注和討論。竹內亮剛開始很害怕,怕被武漢人說:「這不是真實的武漢,這個日本人理解錯了」。而事實上,很多武漢人看過後給他留言說「謝謝」。竹內亮感謝武漢人的包容和認可,他拍攝的目的就是想把真實的武漢傳達給全世界。
竹內亮和中國的緣分要追溯到2001年。那年他第一次來中國拍紀錄片,見識到了跟客客氣氣的日本人完全不同的、「隨意」的中國人。年輕的他立刻被中國的風土人情吸引。
(圖說:竹內亮為NHK拍攝紀錄片《長江天地大紀行》)
2010年,為拍攝NHK紀錄片《長江天地大紀行》竹內亮再次來到中國。這一次他花了一年時間,從長江的源頭青海一路拍到入海口上海。沿途的中國人得知他來自日本,總喜歡跟他聊山口百惠和高倉健。當時竹內亮並不了解這兩位日本明星對於那一代中國人意味著什麼。但這件事讓他開始思考,應該做些什麼,來增進兩國之間的了解。
系列紀錄片《我住在這裡的理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
(圖說:竹內亮拍攝紀錄片《我住在這裡的理由》)
節目聚焦與中國生活的日本人和住在外國的中國人的生活,從2015年首播開始至今已超過百集。為了更好地了解中國,竹內亮舉家搬離日本,定居在妻子的故鄉南京。
上學時,竹內亮喜歡電影,也有志於記者工作,紀錄片成為結合他兩大興趣的樞紐。但拍紀錄片從來都不是一個賺錢的行業,來到毫無人脈的異國拍攝紀錄片更是苦上加苦。長久以來,他一直為緊張的拍攝資金憂慮。《好久不見,武漢》之後,尋找投資人似乎變得方便許多,但他又不想被贊助商幹涉拍攝內容。
「再看吧」,他說。
全劇組都哭了,只有他沒有
縱相新聞:《好久不見,武漢》在中國引起了很大反響,你的生活有什麼變化?
竹內亮:合作項目挺多的,有好多公司和政府單位找我們合作,比如說拍公司的紀錄片,工作很忙。
縱相新聞:紀錄片在日本反響如何?
竹內亮:日本的反響也很大,幾乎所有的電視臺和新聞報紙都介紹了。普通的網友的話,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好評。他們之前不知道武漢是什麼樣的城市,好多人以為武漢是很偏僻的地方,對武漢只有疫情時候的印象。疫情的時候,武漢是冬天,灰色的,沒有人的空間,還有病人和醫生,只有這種比較可憐的印象。看過片子之後都說沒想到武漢這麼大,城市那麼漂亮。
(圖說:日本新聞節目報導竹內亮的故事)
縱相新聞:為什麼想去拍一部武漢的紀錄片?
竹內亮:我自己想去看看真正的武漢是什麼樣子。因為當時不管是國內國外,關於武漢的信息特別亂,有的人說武漢現在很安全,有人說還是很危險,我不知道真正的武漢是什麼樣子,所以想去看,把我看到的真實的武漢傳達給大家。
縱相新聞:紀錄片針對的觀眾是那些人?片中旁白為什麼是日語?
竹內亮:是針對全世界的,不光是日本。所以旁白最好是我說英語,但是我不會。所以說我最擅長的日語,比較容易把自己的情感投入進去。
縱相新聞:日本「3·11大地震」之後你也拍過福島的居民,在你來看福島的故事和武漢的故事有什麼相似之處?
竹內亮:現在好多國外的人,包括中國,包括歐美,大家都不想去福島。因為大家對福島的印象還停在十年前的3·11,還是以為福島非常危險。當時從福島過來的人很多人被歧視,就像這次的武漢一樣。每一個老百姓的身上有不同的故事,我們想通過老百姓的生活來介紹現在的武漢。
(圖說:竹內亮達到武漢第一天)
縱相新聞:有沒有讓你感興趣,但最後沒有在片子中出現的人?
竹內亮:原來想拍核酸檢測員。因為武漢做過全市一千萬人口的核酸檢測,這次我們募集主人公的時候,有一個和核酸檢測員報名了,我們想特別拍他。但是他的公司不允許拍,所以拍不了了。
縱相新聞:片中很多主人公講自己的故事時都會流淚。作為一個採訪者,一個導演,你的心情是怎樣的?
竹內亮:每一個人的眼淚都不同,所以感受也不一樣。我當然是非常心疼,但是我一直在客觀地看,要看他們眼淚的背景故事,其他的節目人都哭了,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哭過。我要保持冷靜。
縱相新聞:現在和他們還有聯繫嗎?
竹內亮:還有聯繫,唱rap的英語老師今天還來南京跟我們一起玩。他們的生活有很多變化,因為這個片子在武漢特別火,所以他們也經常接受媒體的採訪。飯店老闆的生意也非常好,看過片子的觀眾們會去拜訪他的日料店,英語老師最近經常去外地演講。
一個「非典型」的日本人
縱相新聞:疫情如何改變了你?
竹內亮:改變了我知名度,之外的話,工作生活方式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還有我對中國人的看法變了。因為跟其他的國家相比,中國的防疫措施確實非常不錯。不是為了討好中國,真的是我覺得不錯,雖然很嚴格。你看日本的疫情還沒控制好,現在東京每天新增確診的有200多例,美國的話更嚴重。但是中國的話控制的很好,大家都比較配合防疫政策。
(圖說:竹內亮和團隊在武漢拍攝期間)
縱相新聞:你覺得你是一個典型的日本人嗎?
竹內亮:我肯定是非典型的日本人。日本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怕給別人添麻煩,但是我不怕,我儘量給別人添麻煩。因為互相添麻煩的話,兩個人的距離會比較近。如果怕給別人添麻煩的話,人和人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禮貌,但很難做朋友。
縱相新聞:你以前是一個超級電影迷,為什麼後來會選擇拍紀錄片?
竹內亮:我當時特別喜歡看電影,所以想當電導演。但後來我要獨立,做過一個送報紙的工作。每天早上3點起來送報紙,送完之後上學,放學之後再送報紙。因為送報紙可以免費看報紙,我發現現實的故事特別有意思,想當記者,但是同時又想拍片子,所以記者的工作和拍片子的工作結合起來,就是紀錄片。
縱相新聞:片中你確實承擔了一部分媒體的工作,你怎麼看導演和媒體這兩種身份之間的關係?
竹內亮:媒體的工作和紀錄片的工作差不太多。紀錄片故事性比較強,媒體的話速度和事實為主,但需要傳達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是這個關係真的很難,每一個媒體的立場不一樣,每一個人客觀的點不一樣,沒有百分百完美的客觀。至少不要撒謊,按照自己客觀的點來做就可以了。
縱相新聞:作為一個影迷的話你迷戀哪些導演和作品?
竹內亮:現在我喜歡看的電影都是科幻的,《星球大戰》還有「漫威」的一些電影。因為科幻電影是跟紀錄片距離最遠的一個種類,我完全把它當做一個愛好來看。如果是人物故事的話,就會用學習的狀態去看,這樣沒意思。
中國比日本更有意思
縱相新聞:你之前也拍過很多關於中國的紀錄片,為什麼「中國」成了你作品當中的關鍵詞?
竹內亮:因為好玩。中國國家不斷地變化,變化太快太大,對我們來講的話有很多主題可以拍。而且中國人在鏡頭面前特別真實。我拍過全世界的人,美國、歐洲還有東南亞,都拍過,但是還是拍中國人比較有意思。社會不斷的變化當中,會產生不同的故事。日本二十年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所以現在拍的故事和二十年前拍的差不多,沒啥意思。
縱相新聞:日本的同行,他們對你在中國拍紀錄片有什麼看法?
竹內亮:大家都羨慕我。因為日本紀錄片行業越來越不行了,根本沒有人看,特別小眾。雖然中國也是小眾的,但還有很多觀眾。所以他們情況不太好,很多人都不拍了。
(圖說:竹內亮為南京市政府拍攝的廣告)
縱相新聞:你作為一個外國人在中國拍攝紀錄片,遇到過什麼困難嗎?
竹內亮:最大的困難是資金,因為我是外國人,基本上沒有什麼人脈,找投資的人什麼的真的沒有,完全靠自己一直做下去。(現在有改變嗎?)現在比以前好很多,雖然沒有那麼富裕,但是還可以。
縱相新聞:拍紀錄片本身就是一個特別不賺錢的行業。
竹內亮:沒錯。現在是成本高,看的人不多,所以真的賺不了錢。但是我就想做,我喜歡做。
縱相新聞:你之前擔心過,在一個短視頻的時代可能會沒有人看長片紀錄片,現在這種想法有改變嗎?
竹內亮:確實改變了。我以前在日本做導演的時候就一直在做長片,基本上都是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的長片。後來搬到中國之後,好多人說沒有人看長片,所以我想法改變了,開始做短視頻,就15分鐘的。跟抖音的15秒30秒相比,15分鐘也經常被別人說太長了。所以這次《好久不見,武漢》我真的覺得沒有人看,沒想到這麼多人看。
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小看觀眾。我們做視頻的經常說現在的觀眾特別浮誇,就是喜歡看美女,喜歡看帥哥,喜歡看短的,搞笑的,無腦的。但是不應該這樣說,不要小看觀眾,如果有內容的話,時間長也大家都會看。所以我的想法再次改變了。
縱相新聞:接下來還有什麼拍攝計劃?
竹內亮:接下來我想拍後疫情時代的紀錄片,也是會聚焦於老百姓生活的。通過這次疫情,老百姓的生活,思想,還有科技,有很多改變。
縱相新聞:這次拍攝的話會有相對充足的資金嗎?
竹內亮:不好說。現在的知名度應該可以拉贊助,但是拉贊助的話會有限制,贊助商肯定會幹涉內容,這樣的話片子本身的魅力會越來越小。我不知道,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