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行走在東西方藝術交匯的前沿,他所建構的「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承襲了講求意境的中國文化傳統,又與現代藝術相結合,在作品中呈現了含蓄蘊藉的東方意象之美。
致力於建立屬於中國自己的電影美學語言,在擔任美術指導的「封神三部曲」中,嘗試超現實主義色彩,讓電影效果介於寫實和想像之間,賦予封神故事新的生命。
他的作品講究境界、講究自然、講究素養,讓中國傳統文化通過電影擴散出去,對話世界,為繼承和發揚中國美學精神提供了成功範例,發揮出美學的重要力量。
「葉錦添像一個製造奇蹟的礦藏,不停噴發。」導演李少紅曾這樣評價。
憑藉電影《臥虎藏龍》獲得第7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藝術指導」的葉錦添,更多時候是通過影視作品被大眾認知。諸如《赤壁》《夜宴》《大明宮詞》《橘子紅了》等名作,都是他擔任藝術指導或美術設計,充滿文化氣息與創新意識,形成了最具代表性的「葉氏風格」。
然而,這些只是葉錦添藝術成就中的冰山一角。除了涉足影視創作,他同時遊走於攝影、錄像、雕塑、裝置、舞臺等更多元的藝術領域,試圖在創作上打破多重邊界。
2020年8月29日,在「山下學堂」的大師分享課中,葉錦添將這份自覺的實踐歸結於好奇心的驅使。接受《博客天下》採訪時,他坦言自己對於未知充滿了好奇,「我的好奇心無邊無際,很早已經探索到各種維度。」
在大師課上,葉錦添將自己的創作歷程比作「打跟頭」:「每次我都選那個最不熟悉的東西來做,想盡辦法把那個跟頭打完。」
這份好奇心貫穿了葉錦添的成長曆程,同時驅動著他的人生選擇。
1967年,葉錦添出生於香港,父親是個粵劇愛好者,他常跟著父親進入演出的後臺,拿著相機給候場的演員們拍照。這是他創作生命的起點,在影像的定格中感知了時間的永恆。
由於哥哥從事設計工作,少年時期的葉錦添借著好奇心開始跟著哥哥學習繪畫,這成為他藝術生命的第二塊奠基石。攝影和繪畫兩大特長,打開了他對視覺語言的興趣。
在騰訊課堂的一次演講中,他談及小時候畫畫的經歷——從來不會描繪現實世界裡的人和事,而是畫一些古怪的怪獸,神奇而玄妙。那時的葉錦添就開始有「神思陌路」的跡象,走神是他常有的狀態,他經常會被教室內旋轉的風扇或者教室外的一聲鳥鳴牽引,進入到一個天馬行空的游離世界。在後來的闡述中,葉錦添認為那是打開自己「內在視野」的重要過程。
升入大學,葉錦添選擇了香港理工學院攝影美術專業,讀遍了學校圖書館中各種關於西方藝術的書籍。懷著對藝術的好奇心,葉錦添背上背包來到歐洲遊學,開始「陌路」的旅程。在歐洲接觸了許多藝術品,他想弄清楚「這些東西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因此不斷闖入陌生的環境,觀看多樣的藝術,在這個過程中鑿開自我的認知。
回到香港後,他以美術設計身份參與拍攝了《英雄本色》《胭脂扣》《誘僧》等電影,開始將西方元素大膽加入東方作品中。憑藉著從小積累的藝術素養和廣闊的藝術視野,葉錦添逐漸建立起自己的視覺語言體系。
近幾年,葉錦添還在繼續「打跟頭」。在嘗試過諸多藝術形式之後,開始實踐一種全新的電影拍攝方式——自動電影。
「自動電影」追求真實與不可預見的創作方法,脫離電影工業的傳統經驗,轉而在極大的自由度底下,重新有機地組織一切劇情的發展,更深入地探索表達所有的可見素材。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葉錦添完成了首部「自動電影」《無盡的愛》(《Love Infinity》)的創作。在大師分享課現場,他向學員們展示了這部影片的紀錄片和長篇預告片。
這是一部融合紀實與戲劇性的超現實電影,裡面出現的眾多人物都是生活在東倫敦的藝術家,葉錦添用其探尋搭建東西方橋梁的方法。同時,他也把「對藝術和世界的觀點放到這個語境裡,並給倫敦提供自我檢視的可能性」。
在11月30日的跨界交流沙龍Future Talk中,葉錦添探討了科學和藝術結合的可能性。正如他在「山下學堂」中所言,技術可以為藝術服務,「有些創作是無法預知的,不斷突破可能性的同時,我們要用熟練的技術方法去捕捉,再把它們組接起來。」
通過最新的藝術探索,葉錦添勸勉在座的年輕學員們「重新找到好奇心」。
商業化、網絡化的時代,一直在重複已知的東西,並不能帶來思考,重建好奇心因此變得重要。探索未知固然困難,但「最能引發人潛能的應該是痛苦,長期莫名的折磨,奇特的東西便會從中誕生」。這是早幾年,葉錦添就悟出來的道理。
《無盡的愛》(《Love Infinity》)
如今,葉錦添的無限好奇心有一個基本方向,即如何更好地塑造「新東方主義」美學。
在早年間的歐洲旅行中,葉錦添將自己旅行的意義描述為「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為什麼西方的文化足以強勢地影響全世界卻不被改變。他出生於香港,熟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殖民文化的強勢植入,而香港本身並沒有太多自主文化,每個人都在奔忙於自己的細小空間。
多年後,葉錦添再次來到歐洲,才猛然驚覺:香港失去了一種文化的認同感,一直在無根的文化影響下胡亂拼貼,製造不出值得流傳的東西。而偶然間見到的一張梅蘭芳的劇照,讓他感知到東方美學的力量,「美的力量來自何方?在那裡,我朦朧地感知到一個無形的源泉浮在某個深邃的所在,一直邀請我去發現。」
從那時開始,葉錦添地毯式地去收集國劇形象,並試圖挖掘其間所流露的古典意識。「當你尋找到一個程度,就會發現西方不是屬於你的東西,我沒辦法融到那個文化裡面去。我對中國的東西有興趣,而且它是真的在我的血液裡。」
在一次採訪中,葉錦添表示,中國香港的東西太簡單,應該找到根源,向內地探尋真正的「中國」藝術。「深入了解中國古典文化,就更容易找到突破口」,葉錦添認為要成為真正的大師,在符合世界水準的同時,還要建立屬於中國自己的美學語言。
正如他在《神思陌路》一書中所寫的:「傳統不只是一個傳承的意涵,而且是一種信仰,對自己民族共同感的深刻信仰。」
這也就有了他一直以來主張的「新東方主義」美學。葉錦添對「新」的定義是post(post-oriental),不是推翻,而是重建——找到一種可以連接古今的心境,不斷將其翻新,達到共同的驕傲感和歸屬感。
《大明宮詞》《臥虎藏龍》《赤壁》《夜宴》……每一部葉錦添經手的作品,都是向著「新東方美學」這個靶心射擊。
一直以來的美學實踐和永不衰減的好奇心將葉錦添引向「封神三部曲」,這是由《封神三部曲之妖亂國殤》《封神三部曲之魔道爭鋒》《封神三部曲之封神天下》三部影片組成的史詩級神話系列電影,由黃渤、費翔、李雪健、陳坤等主演,號稱「中國版的《指環王》」。
在導演烏爾善看來,《封神》是真正的國民神話,其中包含的商周歷史和道家文化的想像力非常原創和本土化。這個流傳了500年的經典故事,已經潛移默化地成為每個中國人內在的文化基因,在等待被激活。
葉錦添對於烏爾善帶來的故事和構想很興奮,決定加入,擔任該系列電影的美術指導及造型指導。「我們不是從電影的手段切入,而是從中國藝術的角度探討怎麼把這個戲和它融合。」
進組半年後,葉錦添與他的團隊確定,要將整部戲變成一個具有VR感的東西,讓現代人去看古代,有種超脫於歷史之上的夢境之感。這是葉錦添對中國古代神話呈現方式的一次大膽探索,而這個呈現方式「不要太特技的視覺,希望有中國的感覺」。他想做一個介乎寫實和想像之間的世界,一個真實的神仙、妖怪的世界,「就像在現場看到神仙出現」。
從歷史的維度來看,這是葉錦添首次嘗試詮釋商周文化。在媒體採訪中,他提到《封神榜》小說很有意思,「講的很像宋朝、明朝時發生的故事,因為作者許仲琳是明朝小說家,但故事的發生時代是商朝,所以我們就得面對一個問題,如何把宋、明朝的故事包裝得看上去是商朝的」。
商代王朝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至今鮮有文物、建築遺存和研究參考文獻,他和烏爾善參觀了河南、陝西、山西和其他許多地方的博物館。在搜集了大量有關商代宮廷文化的資料,並將這些碎片整理成電影概念圖後,最終確定:以元明道教水陸畫為基礎,結合商周青銅器和宋人山水的美學元素,並將其應用於服裝造型、場景營造、道具製作、服裝設計等各個方面,形成具有獨特美學體系的「封神三部曲」。
「中國的美學精神貴在流動,注重過程,連綿不斷,沒有確切的開始與結束,而且自由奔放,盡性情之揮灑,每每出現的抑揚頓挫的線形藝術典範,成為一種強烈的民族特色。」在《神思陌路》中,葉錦添如是寫道。
看遍了西方藝術,葉錦添能夠精確提煉出中國美學的精髓,其中最動人的是「虛實並置」,是「無形」——西方強調寫實,強調結構;而中國更強調超然,強調流動。
2020年6月18日上線的紀錄片《中國美》,展示了葉錦添指導演出的全觀藝術《空穴來風》的創作過程。這部作品用「無形的風」講述了遊走在過去與未來、真實與虛幻之間的記憶和情感。
在和合作的西方藝術家溝通時,他指出由多媒體呈現的「龍」的形象過於寫實,應當更流動。
在此前的採訪中,葉錦添也舉過「龍」的例子。「一條西方的龍出來,大家都很熟了,因為做了好多。但西方演繹中國神話題材還是沿用他們的技術,怎麼做出一條龍表現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種虛實並置的感覺?不能用西方的系統講中國的故事。」
東方是一個有別於西方視覺的世界,東方美學精神更注重無形的表現。這是在「新東方主義」美學實踐中,首先需要落實的理念。
在那部將中國電影引向國際舞臺的《臥虎藏龍》中,葉錦添故意把所有的場景都做得很大,創造出足夠的空間感,因此產生了巨大的張力,長時間支撐著故事的氛圍。最著名的「竹林爭鬥」,更將東方文化的意趣發揮到了極致,李慕白和玉嬌龍在空間上的遊移變幻,並不是實景空間內的位置變幻,而是象徵了內心的鬥爭,「西方人的打戲根本不可能是這樣的」。
葉錦添認為,中國電影在世界電影中的地位從《臥虎藏龍》開始發生改變,它的成功很珍貴,反映了中國電影發展的流向、路線。在這之前,外國看中國是缺文人氣的,而要讓中國電影在世界中佔有一席之地,人文氣息很重要,「我們要講究境界、講究自然、講究素養,讓中國的傳統文化通過中國電影更好地擴散出去。」
在跨界交流沙龍Future Talk中,葉錦添回溯了當時電影的創造過程,「《臥虎藏龍》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做什麼都可以,沒有標準,我們就嘗試去建立一個標準。我們很想做出一個放到國際的東西。」
事實上,葉錦添通過不斷創造來進入東方意蘊深處的作品,並不局限於電影。
1993年,葉錦添帶著兩個裁縫前往中國臺灣,開始了對中國臺灣舞臺藝術七年純造型服飾的研究,並花了三個月時間,製作了「東方新戲劇」《樓蘭女》的服裝,成為他舞臺藝術的開端。強烈的視覺、大膽創新的服裝、超現實的設計,顛覆了當時大家對京劇服裝的認知。
同樣因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而廣受讚譽的舞臺劇,還有近年與舞蹈藝術家楊麗萍合作的《十面埋伏》,把取材於京劇經典《霸王別姬》的「楚漢之爭」歷史典故重新演繹搬上了舞臺,葉錦添負責其舞美與服裝設計。
在他看來,這是一部「回歸傳統」的作品——裡面有京劇的鑼鼓點,傳統的舞蹈,但也融合了現代舞臺藝術的元素,包括導演從一位專業旅行者那裡獲得的關於剪刀的靈感,以及兩人在嘗試了眾多媒介之後選定以紅色羽毛來寓意古戰場上「血流成河」的景象,在表現傳統的同時又突破了傳統。
這部以強大的肢體語言和真實的中國精神為基礎的現代舞作品,於2020年10月5日,在天津大禮堂上演。
在構建起來的「新東方主義」美學的基調上,葉錦添除了在挖掘中國古典意涵上進行創作之外,好奇心也驅使著他進行「超越」,不斷用全新的方式呈現自己的藝術想法。除了美術、服裝之外,他還嘗試跨界科技,在藝術創作中融入了其對時間、空間、生命科學的多維度發現與哲學思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便是女性人形裝置Lili、以及「精神DNA」的概念——試圖在消費與技術異化的現代社會中,重新找尋時間、記憶、關係以及真正重要的精神。
「我其實一直以來都圍繞著東方文化在做東西,但是它一直在消失,一直在西化。我看到了問題卻沒有辦法解決。於是我開始做Lili,想珍惜某些重要的東西。Lili的存在讓人有種悲哀的感覺:好像是沒有靈魂,但卻希望把靈魂找回來。感情、知覺、細節,我們給很多東西賦予的意義被重新找回來。」
這些跨界也正是葉錦添「新東方美學」不斷深化與延伸的具象表達。在和美圖秀秀的「美圖未來美學」合作中,葉錦添以中國古典神話為依託,創造了「金木水火土」五種虛擬美學形象,為當今時代扁平化的美的評價標準注入了一股強勁而新鮮的藝術力量。
挖掘、創造、超越,重構巴別塔下的文化統一與差異,在自我表達的同時,為中國美學賦予新的面向,貫穿了葉錦添的生命。
「東方文化語境蘊含著巨大的能量,亞洲的藝術家必須要在有限的資源內,向著世界中心挑戰。新東方美學其實是不受限的,隨時可以去超越,去創造各種可能性的。」他說。
以下為《博客天下》對葉錦添的年度專訪:
博客天下:您在今年做了一場「山下學堂」的大師分享課,希望年輕人重新找到好奇心。您覺得好奇心對創作的意義是什麼?您會對哪些事特別有好奇心?
葉錦添:我對於未知充滿了好奇,我一直在書寫「神思陌路」系列,就是在探索這種對於未知的好奇心。其中的「陌路」就是我們所不可知的世界,我的好奇心無邊無際,很早已經探索到各種維度、時間以外,探索存在的真有世界。
好奇心與創作本身是分不開的,今天的年輕人受到媒體的過分衝擊,處於一種消失本體的世界,無法連接到本有的好奇心,也無法從好奇心中得到創作的樂趣。
博客天下:2020年因為疫情,世界在宏觀和微觀方面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對藝術家來說,會有什麼影響嗎?您如何看待個人創作與世界、時代的關係?
葉錦添:我們正處於一個人類歷史的轉折點,包括言語、行為、思想,甚至是生存狀態。人類對歷史的理解,對一個歸屬於自我世界的認知與大自然的分裂,都形成了一個重大的謎團。
這個我們以全部歷史所建立的世界,正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四望。我們改變了建立我們生存系統的生態,卻不能適應於新的生態系統的大整理之中。我們所建立的在和平基礎上的貨幣流通,也在新一輪的衝擊中顯露其虛無。
歷史建構在正義之上,失去正義的人間,飽受人工智慧的威脅,人在惶恐之中不見未來。藝術家感時度世,進入時間的深度與人間交流。
博客天下:2020年您的重要作品,是給「封神三部曲」做美術指導,您在進行視覺創意時的核心概念是什麼?想打造一種什麼風格的神話電影,與以前的同類影片有什麼不同?
葉錦添:每一次創作都在找尋一個衝擊自我的點,就如探挖一個通往傳統的密道,建立那個深層維度的連接,使之不會流於既有。巨大的工程在於重新建立自己的一套語言系統,才可以有力地表達自我,找到自我深層次的連結。
「封神三部曲」給我的經驗是發現了非常多的歷史遺留的灰色地帶,有待我們進一步連接。發現古文明的精神世界,讓我激起了無限的好奇心。創建一部前所未有的電影,也是每一個下一步的核心。
博客天下:長期以來,您都是東方美學的踐行者,並提出了「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這個「新」字主要體現在什麼方面?您覺得東方美學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是什麼?
葉錦添:「新東方主義」不是一個有規劃的組織過程,也正因為它的無定之心成為它的很大的包容特點,藝術可以讓人沉浸在一個深度的世界裡面,我發現無法從他者的世界裡面去找到那個核心動源,因此我開啟了世界的旅程,找尋的卻是一個近在咫尺的中心。
「新」字原來是針對已經制定的所謂西方視覺的東方主義,就是一個東方內發的世界,但在時代的撥弄之中,它產生了巨大的斷層。這種現象同時發生在地球很多古文明的世界裡,這個時代的巨大衝擊,正好可以讓這些古代的精神世界重新回到滋潤未來的世界,產生全觀的視覺。
博客天下:文化建設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因素,您覺得美學在其中發揮著什麼樣的作用?您覺得電影在傳播美學方面,有什麼優勢?
葉錦添:美學講究的是正心正德,就是體現人間的一種真實性,電影在1980年代之前,眾多的優秀的作品正是體現了這種內在的真實,體現著人間的蒼涼與人性的溫暖。美學發現的是人間的真實,它的形式是無邊無際的。
近代的心理學影響了整個西方的美學的聲音,內化的影像產生了新的語言,動用了符號學的概念,使形式產生了千變萬化的態勢。這種表達與閱讀的方法成為了當代國際溝通的語言。美是沒有國界的,它可以震動人心。
博客天下:2021年,您有什麼工作或創作計劃?
葉錦添:繼續實現我的多維度的探索與多種文化的參照與共融,時間與空間的故事,精神DNA的世界,並運用到我所參與到的各種藝術媒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