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x 陳傳興:詩詞拯救了她,她復活了詩詞

2020-12-24 澎湃新聞

原創 梁文道x陳傳興 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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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這是葉嘉瑩先生一生的寫照,冥冥之中的她的一生就在苦水裡浮沉,葉先生渡過苦水,同時也在苦水裡普渡、看盡所有。

也是在苦水裡,她看到了詩詞的核心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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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古典文學詩詞大師葉嘉瑩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了。

比起普通的人物紀錄片,這部電影沒有完全聚焦於葉先生的生平,而是加入了許多壁畫、碑帖、石雕,等等器物的空鏡鏡頭,甚至詞不對位的吟誦。

許多人看了電影很困惑,為什麼敘事和線索不甚清晰?也有很多人評價電影說,好美、好美,又說不出來為什麼很美,也想不清,它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為何選擇做這樣的處理?「掬水月在手」意味著什麼?何為月,何為水,又何為手?

前幾天,看理想邀請《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與梁文道,這兩位多年摯友,進行了一次深入的對談與剖析,聊了聊葉嘉瑩先生的人生、創作,詩詞的古今生命,以及導演陳傳興對這部影片,在文學、哲學意義上的深層解讀。

我們整理成文字呈現予你,看看陳傳興是如何把這些經歷、意象和情感,一同「編織」進了這部電影裡。

對談 | 陳傳興 x 梁文道

(文字經大量編輯、整理刪減)

01.

她渡過苦水,

同時也在苦水裡普渡眾生

陳傳興:當初張靜老師(她是葉先生的貼身助理,亦師、亦友,就像女兒一樣的存在)問我,拍葉先生為什麼不用葉先生的詩詞來做片名,為什麼要用「掬水月在手」這句詩?

我跟她解釋,其實很簡單,兩層含義。第一層是「水月」本身就是一個很虛幻的意象。另一層意義更重要,我們都知道葉先生除了自己本身寫詩詞,研究、論述寫作,還有更重要的,就是詩詞的教學。

特別在最近這幾年,她在推廣詩詞的吟誦等。過去四十多年,在改革開放剛開始時,葉先生就每年定時從加拿大飛回天津南開教書,都是她自費,沒有拿國家和學校一分錢。直到今天她還一直持續這樣教學,到最後回來落腳,完全定居在南開。

這麼漫長的歲月裡面,她何嘗不是一個水月觀音,濟人和度人這樣的普渡。所以我覺得用《掬水月在手》,這個是一個非常貼切的概念。

英文片名有更有趣了,「Like the hand」,就是像一個染匠的手,這是來自於《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也有人問,你們怎麼不直接從中文片名直接對應翻譯,要去莎士比亞,我說這裡也有兩層意義。

莎翁的十四行詩,整首詩是在講苦的情緣,就像一個染匠的手,在染衣服的染房裡面,整個的顏色就已經沁進他的手裡了。

這就是一種苦,也是葉先生一生的寫照,冥冥之中的她的一生就在苦水裡浸淫,這也是佛教裡經常講的「疾苦」概念。所以葉先生是渡過苦水,同時也在苦水裡普渡、看盡所有,也是在苦水裡,她看到了詩詞的核心精神。

當然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我也是前兩天,在電影上映前才突然想到,葉先生最重要的、最親近的老師顧隨先生,他的筆名也叫做苦水。

《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

梁文道:您剛才提到王國維那句很有名的話,現在大家討論這部電影的時候都一定會談到的「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因為之前坦白講,很多人都知道今天葉先生她已經是譽滿天下。

但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一生是這樣顛沛流離,她丈夫坐過牢,自己好像也經歷過許多苦難。

我看到電影後面,葉先生講到她在加拿大的時候。她的大女兒跟女婿旅遊車禍不幸雙雙去世,那一刻我真的太難過,我最難過是聽到她講那句話。

她說自己對女兒說希望他們生孩子,幫他們帶孩子,沒想到後來就這麼死了。葉先生說覺得這句話是不該講的,不該有這個念頭的,一想到老天就在懲罰我。

我覺得太重了,那一下真的是太重了。我們多少人會有這種想法,比如假如我是個爺爺,我要抱孫子,這是很自然的一個想法。但是在她身上就變成一個這是不該有的事情,有這個想法是會受懲罰的。

陳傳興:對,她一直在講說是老天懲罰她,她說願望已了,結果沒想到老天懲罰她,她說不該有這個念頭。

梁文道:然後她寫了三首詩。

陳傳興:哀女。

梁文道:哀女那三首,太沉痛了。看完這句,就發現原來她的一生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她已經把遇到的顛沛流離跟磨難看成是一種命定的、不可改變的東西。乃至於當有一刻,她覺得「我是不是開始能夠平穩了」都不可以。

這就是「天以百兇成一詞人」,這個天,在裡面是一種非常巨大的,以萬物為芻狗的那種力量,而且是命定式的,有一種很強的宿命論色彩,仿佛所有在世的大詩人、大詞人都逃不過,天註定。如果你有這個天命,就要背負這些東西的感覺。

陳傳興:似乎命定要去接受這個懲罰,背負著原罪,甚至可以這樣講,因為偷了老天給的靈果,就像「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碧海青天夜夜心真的是在葉先生身上,我一直想說,拍完電影之後,我感覺我跟葉先生接近了。她面對這種災難和苦難,自己的不幸時,葉先生給我的感覺就是從容、自足。

「心學」裡面經常在講,如何把那一顆心再重新放回身體腔子裡?安住它,安心、放心,立於世間,這就是葉先生。也是電影後面劉秉松講的,面對喪女她眼眶一紅就過去了,這有多難?

葉嘉瑩與陳傳興

梁文道:所以最後給人的感覺是她已經知天命,那個「知」不只是知道,而且是——

陳傳興:她自己已經坦然地接受了。

梁文道:那是她生命存在的一個部分構成。

陳傳興:就像王國維另外一首詩,他一直在念的,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02.

掬水月在手

水是讓月淌現的存在

梁文道:可能有些還沒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以為會看到很完整的一個傳記,平常央視會播的那種人物傳記片。我注意到有些評論就說,怎麼是這樣的一部電影?為什麼線索這麼多?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空鏡?為什麼很多事情不講清楚?

我先講一下我自己的看法,我覺得這個電影的名字《掬水月在手》,其實已經某種程度說明了狀況。在這句話裡面,月是在手裡的,不在天上,這個月是什麼月?我們平常以為水中月,是月亮的倒影,是假的。但當月亮在水中倒影時,水是一個讓月淌現的方法,出現的一種狀態,它就存在了。

所以這部電影,我用自己的想法來理解,葉嘉瑩先生的一生是這部電影的重點,詩人的什麼狀態需要被捕捉,這個電影就是水,後者就是月。平常我們看的紀錄片,可能忘記了水跟月的關係,總是想試圖看到真的月。

陳傳興:就像用手在指向月亮的時候,往往過於(強調指向性)……

梁文道:沒錯,更多時候是看到的反而是手指。

陳傳興:手指頭。

梁文道:對,平常看的那種很詳盡的紀錄片,是看手指不是看月。所以這部《掬水月在手》我覺得很精彩的地方,它讓我看到月。當我們要講什麼叫詩詞,什麼叫做「天以百兇成一詞人」,這樣的敘述方法,這樣的影像,這樣的聲音。

陳傳興與配樂佐藤聰明

陳傳興:其實為什麼要用「掬水月在手」這個標題,還是有更多層意思在裡面。這也是跟海德格爾有關,他經常在講的「存在」的關係。海德格爾經常說,人跟世界的關係就是在手就去拿到,也就是「掬水」,俯瞰苦海,我沒辦法掌握,它不是我們的,只是一個短暫的虛幻的幻影。

另一方面,也可以反過來提醒我們,不要一直想去佔有什麼,不要以為此時此刻,看到的你就可以抓住。放在你口袋裡帶走。所以電影最後就是空,什麼都沒有。電影最後的畫面也是這樣。

梁文道:結尾那片雪地。

陳傳興:一片雪地,上面孔雀的足印。就是妙音鳥。妙音鳥是唱歌演奏給菩薩和佛陀的鳥,其實形象有來源於孔雀,非常巧。這是我在洛陽拍到的。

梁文道:那裡有孔雀嗎?

陳傳興:我是一個在廟裡的地方拍到的。那天雪很大,沒到腳踝。本來我打算去北邙山上拍攝,但雪太大了。我偶然走到了一個地方,那裡養有孔雀,還挺自由的,它就走來走去。

梁文道:太巧了。

陳傳興:這都不是巧,我覺得這裡面有某一些我說不出來的,冥冥之中的力量,最後雪地裡出現的妙音鳥,跟敦煌壁畫上的也吻合了。

梁文道:所以這就是我們在談的,這部電影不像其他紀錄片,出現的人名都趕緊給你標註了,比如出現的俞大綱先生的一句話,如果不知道他是誰,那回來我們就可以自己去查去發現。

又比如我們剛剛講到妙音鳥,這種鳥是佛經傳說中的一種鳥,唱歌非常好聽。也叫迦陵頻伽,其實也是葉先生字「迦陵」的來源。

陳傳興:其實蠻好玩的。當最後電影剪輯完的時候,許多合作團隊的人看到最後的畫面,說你是不是在諷刺,怎麼用雞的腳印。我笑笑說這就是雪泥鴻爪,這麼簡單。他們還是窮追猛打,最後煩死了,我就說不是我編的,這就是孔雀。幸好我手機裡還拍有影像的證據。

梁文道:片頭敦煌的壁畫。正好我們講到這裡面出現的大量的景觀、器物的細節,也是一個很多人討論的地方。比如敦煌,還有龍門石窟。玄奘、五臺山。

陳傳興:五臺山的佛光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木構建築。裡面的一些工藝,是當年北魏孝文帝時開鑿龍門石窟,重要的《帝王禮佛圖》時所使用的。

電影一開頭,月亮沉了下去,跟一個小女孩的形象混合,那是日落在黃河河口。

我們都知道鞏縣(今鞏義市)是杜甫出生的地方,鞏縣在魏晉南北朝的候,剛好也是一個交接點,兩種文化以及政治動蕩之間的交接,後面也有出現唐朝的壁畫,唐墓裡幾個王子的壁畫。

梁文道:那是伊洛河。

陳傳興:對,所以後面出現鞏縣的北魏的石雕,那個是杜甫的故鄉,杜甫其實小時候很可能就在石窟裡面穿梭,站在河流跑來跑去。當然現在河流已經被整治了,不一樣了,但其實裡面還是有一些很細細微微的情緒。

講到宗教性,其實又超越這些了。中國是沒有「原罪」概念的,沒有摩西在那裡受罰。可是在我們的幾千年歷史裡,放逐、苦難、流離失所,所有這些,不管是在詩詞文學、繪畫創作,甚至像敦煌和龍門石窟的雕像裡面,其實都隱約可以嗅覺得到的。

03.

詩就是動天地感鬼神

梁文道:很多空鏡的鏡頭,但沒看到人,又聽到葉先生的吟誦,這種吟誦方法,我覺得今天很多年輕人可能沒聽過,會覺得很怪。

陳傳興:葉先生很多吟誦的視頻在網上可以看到,以前我們讀詩詞或聽人家在念詩詞,臺灣那些做漢詩的人,他們用閩南語臺語這樣,想要去揣摩那種古音的唐詩的念法,或者說是一些西區唱腔等等,但葉先生又完全不一樣。

因為她不止平仄,還有很多的聲音的轉變。比如說我們都知道現代漢語裡沒有入聲字。葉先生不是念出來,而是真的用一種吟誦的方式唱出來。

梁文道:對,沒聽過有人這麼念詩。

陳傳興:而且我覺得跟現在的唱歌或者講話完全不一樣。吟誦時有的聲音音調會很高,然後又墜下來等。很多字是用古音,所以那個音其實就跟我們現在音不一樣。這裡面一定有某一些我不知道的,可能真正的中國古詩詞美的東西在裡面。

梁文道:太奇特了。我們今天還能聽到這種念詩吟詩的方法,現在看起來,我們吟詩很多時候是吟錯了。很多老師教的,或者說電視劇裡面演的那種,就發現那根本不叫吟詩。

陳傳興:那是廣播劇。

梁文道:差太遠了。原來詩的聲音是這樣,而且這個已經不是詩的聲音,我一直感覺這部電影讓我聽到,這就是我們中國以前的聲音。

陳傳興:就是精靈,詩的精靈,詩就是動天地感鬼神。

杜甫有一首詩,他跟他好朋友鄭騫,電影裡有出現他的墓志銘。他們年輕的時候,天寶年間,在安祿山的案子之前,天天喝酒,喝到醉醺醺的,他有一首叫做《醉歌行》,我取其中兩句,但覺高歌感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在吟誦的過程裡面,好像鬼神整個都來了。就有像很多人在講的獨立蒼茫的樣子。其實字間有一種召喚,好像那些幾千年來所有這種詩的精靈都一一回來,就像電影畫面裡的碑文,好像從石碑裡面一直在叩打。

梁文道:把他叫出來。

梁文道:我還是蠻好奇,葉先生的這種吟誦方法,是怎麼來的呢?是她自己的一個研究的結果,還是說從顧隨先生或者更早的一直流傳下來的?

陳傳興:從更早,電影裡講,她小時候家裡經常就是這樣子。她提到她媽媽在念詩的時候那種喃喃細語。她是在中國古詩詞的吟誦,學習閱讀認識以及記憶,這種情況下所成長起來的。然後再跟顧隨先生的學習和來往。

梁文道:這麼吟誦,葉先生在講話,講她的家世,講到當年的歷史的時候,會覺得你在聽到的是一個某種古人的回聲,一種回音再出來。

陳傳興:葉先生已經年近百歲。

梁文道:但是她思路還是很清楚,好厲害,她說話那麼細又有中氣。

陳傳興:聲音還保持得那麼好,所以我一直在懷疑詩詞說不定就是她的川貝枇杷膏。

04.

空是積極的,

而不是什麼都沒有

梁文道:這些都沒有在電影裡面用語言和文字直接呈現,也沒有跟葉先生的生平在電影裡面發生直接的關聯。

很多觀眾看了很困惑,一方面我聽到大家評價電影說,好美、好美,又說不出來為什麼很美。但是回頭又想不清,它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陳傳興:如果要我把謎底揭開,其實很簡單,玄奘與圓測跟窺基,師徒三人。玄奘從西天回來了,帶回來很多重要的佛經,開始大量翻譯。圓測和窺基是兩位玄奘最重要的弟子,他們開始了佛經翻譯,從西天中土而來的西學東漸。

葉先生和她的門生也一樣,她在臺灣教書,到了西方去東學西漸,又再把西學東漸再搬回來。

特別是把女性主義的符號帶回來,這個女性不只是陰柔和性別上的區別,而是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是對自己的個體性切入的角度。葉先生提出,許多男性文人寫詩是是正兒八經的,唯有在詞裡面,這些男性的詩人可以扮演「女性」,讓心中那些情慾的部分流露出來。

葉先生看出來了,這些矛盾、差異以及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的,這種所謂的「雙性」,類似像陰陽共體的這一種很特殊的狀態。

現在看來一位年近百歲的德高望重的教授,幾十年前就提出了,假如在一百年前一定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跟西方接軌的新見解,這是多前衛,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她的思想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再加上她跟老師顧隨先生的關係,何嘗不是這樣呢?戰亂時期,葉嘉瑩坐上一條從上海緊急開到臺灣的船,她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先生的筆記本絕對不能丟。

所以意在言外,也就是詩裡面經常講的比興,觀看者自己心裡除了有一個當下立即的、美的感覺之後,又有帶來的這種疑惑時,慢慢的自己在疑惑裡面,會去發現、去成長,也會有變化。

梁文道:我覺得其實這部電影需要觀眾更主動,而且需要對影像有足夠的敏感跟閱讀。這也說到電影的問題,今天我覺得我們大部分時候看電影,已經被教壞了。

陳傳興:爆米花。

梁文道:就是爆米花電影,不斷地餵東西給你。我前幾天才在另一個談話裡面批評現在的綜藝節目,我覺得已經到了沒法忍受,再多看幾眼的地步。因為我記得我小時候,比如說看美式的那種脫口秀,會加上很多「罐頭笑聲」。

現在開始變成,這些綜藝節目裡,有人做一個搞笑的事情,然後大家哈哈大笑,不只要做罐頭笑聲,甚至要把「哈哈哈哈」的字,越來越大打出來到屏幕上,生怕你不知道它在哈哈哈。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了?但是這部電影裡面我們就看到,有一些東西沒有去直接處理,沒有用很多細節說明,但其實已經用別的東西在講了。

陳傳興:就是留白。

梁文道:比如說舉個例子,在講到她剛到臺灣遇到「白色恐怖」的階段,這個階段很多人會好奇說,葉先生能不能在裡面多講一點,比如她丈夫為什麼明明是一個國民黨的軍人,怎麼會被懷疑是一個間諜?怎麼被關在監獄那麼久,是怎麼回事?

都沒有講,首先我覺得在這部電影那不是重點,重點不在於事情的原因,重點在這個事情造成的她的反應和狀態。

陳傳興:她整個人的變化,於生命存在的時候,突然間遭到母親過世、生小孩的磨難之後,又另外一層的關卡出來了。我們中國人不是常常講這個生命裡面有劫數嗎?就渡過這個劫。

梁文道:這就是劫,一劫又一劫。這個劫,她怎麼去面對跟渡過?為什麼被抓,當時的黨派好壞,這都不是重點,但很多片子卻會在這些放大處理。

所以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很明確的電影,它其實要講的東西是非常集中的,但是又有很多層的東西在。比如裡面常常出現一個處理方法,就是正在吟誦的詩,跟畫面上出現的詩,是不對應的。

陳傳興:對,所以這裡面除了敘事上的必要,其實原本我們在做混音的時候,曾經想過把音樂裡面的吹篳篥、古聲的時候跟那個畫面要做一個對位,後來覺得說這樣做會不會太直接,所以就把它稍微錯開了一下。

我常說我這部電影就有點像織錦,經緯在錦緞之間穿梭,亂線穿針,可是織完之後我又經線埋針,所以你看不到怎麼剪的,穿梭的過程也看不到。我把我自己在每一個過程裡都退掉了,抹除了我自己的腳步,或是足跡,只做一個隱形的穿針引線的工作。

讓你抓不到痕跡,可是又非常繁複。非常的華麗的鏡頭。可說它巴洛克,它又不是,很淡,很多的留白,有點像中國的四個否定,既是又不是,既不是也不是。

梁文道:是。當它幾重的意義,多項的延伸跟拼接,是很複雜的。

觀眾提問:如何平衡和取捨電影裡面文學性的內容和電影性的內容?

陳傳興:這當然非常的難以取捨,比如電影裡面的那些空鏡,我不可能就是完全就是照著詩詞的表面上的字意,然後直接把它轉譯成所謂的這種影像或影音來表現,第一我不會去做這個。

第二就是整個電影的敘事,我不是一個線性的,也不是一個直接按葉先生的生平這樣,一段一段的的摘錄。

鑑於文字的文本跟影像文本之間的這種矛盾跟轉化,我不會直接拿這個問題來碰撞。當時在拍的時候,我其實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把電影用詩的方式來表現。但這種詩是從中國的詩詞的那種方式,比如說簡單講就是平仄的,還有這種轉韻、押韻或者奧韻。

還有一個很重要,絕句律詩它那麼嚴謹的格律,在唐朝盛放的時候達到最高峰,也是中國詩詞的一種高峰。為什麼在格律最嚴謹的時候,卻反而產生最自由、最輝煌、最超越的創作?其實我也把它放在電影裡面去思考。

陳傳興與葉嘉瑩

陳傳興:我確實還沒有到高齡100歲,也沒有經歷過內戰,和8年的抗日戰爭,這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和葉嘉瑩先生之間)如果說要勉強找到一種比較契合的狀態,那就是我有10年在法國留學,最後我需要做決定是徹底離鄉還是回歸的時候。就像其他那些像花朵一樣飄零在海外的學人一樣。這部電影其實也是一個返鄉之旅。

我們只能借用中國詩詞的比興手法。用了大量的隱喻。當然只能用片段濃縮凝聚的一種方式,交錯的出現。

因為葉先生一生那麼龐大的,百年的生平,還有幾千年來詩詞的歷史,如果在兩個小時內講清楚,是絕對不可能的。就是因為這不可能,我只能像一個江湖人說,請各位耐心坐兩個小時,容我跟你說一個我們中國女性版的「百年孤寂「,款款道來,可能有所不足和欠缺,就請各位看官包容,賞識一下。

這就是我從葉先生那裡學來的,要從容,要安心。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不要貪心,要割捨,要捨棄,太多了,(三年的跟蹤採訪)我們整個的工作材料將近百萬字的文稿。就是一個割捨和放棄的過程,最後所有皆為空,這其實也是葉先生所追求的境界,是中國的藝術美學。

但這個空是積極的,而不是什麼都沒有、非常消極的。

*本文內容綜合整理至梁文道與陳傳興對談、看理想觀影會映後對談,有大量刪減與整理,小標題由編輯添加

原標題:《梁文道x陳傳興:詩詞拯救了她,她復活了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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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掬水月在手》是由陳傳興執導的文學紀錄片。該片於2020年10月16日在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專線上映。《掬水月在手》是陳傳興導演所執導紀錄片「詩詞三部曲」的最終章,(前兩部分別為《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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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掬水月在手》是由陳傳興執導的文學紀錄片。該片於2020年10月16日在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專線上映。《掬水月在手》是陳傳興導演所執導紀錄片「詩詞三部曲」的最終章,(前兩部分別為《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該片記錄了葉嘉瑩的傳奇人生,以北京四合院的結構模式展現她坎坷堅韌仍不渝追尋初心的一生。
  • 《掬水月在手》邀你鑑賞最美詩詞紀錄片,感受文化的力量
    「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的當代詩詞大家葉嘉瑩的傳奇人生《掬水月在手》預告片由陳傳興執導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於10月16日全國公映,影片記錄了中國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詩意的一生。她一生歷經戰亂、政治迫害、海外飄零,晚年回歸改革開放的中國,持續創作、傳承教學,重系文革中斷的古典詩詞命脈。影片交織了葉嘉瑩個人生命和千年中國古典詩詞,表現她在詩詞長河中尋求存在的意義軌跡。
  • 記錄葉嘉瑩的詩詞人生
    由陳傳興執導的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近期上映,它以獨特的詩性話語和美學形態記錄了葉嘉瑩的詩詞人生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一位知識女性以堅韌的生命應對動蕩的20世紀,以頑強的意志守護離散的家園,以古典詩詞修復創傷的心靈。前塵往事,如煙若夢。影片以採訪的方式表現葉嘉瑩的經歷,包括對她本人以及文學家白先勇、席慕蓉,海外漢學家宇文所安、施吉瑞等人的採訪。
  • 現場丨《掬水月在手》洛陽重逢場暨陳傳興導演見面會
    影片以葉嘉瑩在北京察院胡同祖宅為結構概念,由外而內,娓娓道來葉嘉瑩先生的傳奇一生,交織葉嘉瑩個人生命和千年中國古典詩詞,表現她在詩詞長河中尋求存在的意義軌跡。以葉先生北京故宅四合院為結構分為六個章節,想傾聽一下陳傳興導演對整個片子結構的構思?
  • 聽薦|《掬水月在手》——葉嘉瑩的詩詞人生
    去年10月16日,臺灣導演陳傳興所執導的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全國公映,該片榮獲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片獎,並在正式上映前的上海電影節和北京電影節展映時收穫了一定好評,一票難求。陳傳興是攝影家、藝術評論學者、作家與電影創作者,作為導演拍攝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文學紀錄片,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並於2012年榮獲法國藝術與文學勳位(軍官勳章)。
  • 《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自述:用「詩的秩序」拍電影
    ,也延續了其《島嶼》系列的幕後陣容,依舊是陳傳興導演、廖立美擔任出品人的配備。反過來詩詞也在某種程度上,給了葉先生精神領域的懷抱和支撐,陪伴她度過漫長、困頓的早期時光,也在歸於平常的生活中,淡淡地融入了她的呼吸和血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