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最後的時光 | 《我們仨》節選

2021-02-13 三聯生活周刊
錢鍾書離開19年了,在《我們仨》這本書中,楊絳曾回憶錢鍾書去世之前的最後時光。本文節選自《我們仨》,三聯書店出版。

驛道上又飄拂著嫩綠的長條,去年的落葉已經給北風掃淨。我趕到鍾書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燒退盡之後,往往又能稍稍恢復一些。

他問我:「阿圓呢?」

我在他床前盤腿坐下,扶著床說:「她回去了!」

 「她什麼??」

「你叫她回自己家裡去,她回到她自己家裡去了。」

鍾書很詫異地看著我,他說:「你也看見她了?」

我說:「你也看見了。你叫我對她說,叫她回去。」

鍾書著重說:「我看見的不是阿圓,不是實實在在的阿圓,不過我知道她是阿圓。我叫你去對阿圓說,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圓回自己家裡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裡泛出笑來,滿面鮮花一般的笑,我從沒看見她笑得這麼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鍾書悽然看著我說:「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記掛著爸爸,放不下媽媽。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1980年,錢瑗在英國蘭開斯特大學進修兩年後回國,用留學時學的廚藝做拿手菜孝敬父母

老人的眼睛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鍾書眼裡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我自以為已經結成硬塊的心,又張開幾隻眼睛,潸潸流淚,把胸中那個疙疙瘩瘩的硬塊溼潤的軟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燙,他的脈搏跳得很急促。鍾書又發燒了。

我急忙告訴他,阿圓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細細告訴他。她腰痛住院,已經是病的末期,幸虧病轉入腰椎,只那一節小骨頭痛,以後就上下神經斷連,她沒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趕緊病好,陪媽媽看望爸爸,忍受了幾次治療。現在她什麼病都不怕了,什麼都不用著急了,也不用起早貪黑忙個沒完沒了了。我說,自從生了阿圓,永遠牽心掛肚腸,以後就不用牽掛了。

我說是這麼說,心上卻牽扯得痛。鍾書點頭,卻閉著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僅痛惜圓圓,也在可憐我。

我初住客棧,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到這時,我的夢已經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我當初還想三個人同回三裡河的家。自從失去阿圓,我內臟受傷,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腳一腳在驛道上走,總能走到船上,與鍾書相會。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態龍鍾。他沒有力量說話,還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會時,他問我還做夢不做。我這時明白了。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儘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裡長夢。

錢鍾書與楊絳在三裡河寓所院內散步

這我願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楊柳又變成嫩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一顆顆楊柳又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棧,忽見門後有個石礅,和鍾書船上的一模一樣。我心裡一驚。誰上船偷了船上的東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別針,沒敢問。

我走著走著,看見迎面來了一男一女。我從沒有在驛道上遇見什麼過客。女的夾著一條跳板,男的拿著一枝長竹篙,分明是鍾書船上的。

我攔住他們說:「你們是什麼人?這是船上的東西!」

男女兩個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棧走去。他們大約就是我從未見過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違犯警告了。一遲疑間,那兩人已走遠。我追不上,追上也無力搶他們的東西。

我往前走去,卻找不到慣見的斜坡。一路找去,沒有斜坡,也沒有船。前面沒有路了。我走上一個山坡,攔在面前的是一座亂山。太陽落到山後去了。

我急著往上爬,想尋找河裡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對岸也是山,河裡飄蕩著一隻小船,一會兒給山石擋住,又看不見了。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裡好像能聽到譁譁的水聲。山裡沒有路,我在亂石間拼命攀登,想爬向高處,又不敢遠離水聲。我摸到石頭,就雙手扳住了往上跨兩步;摸到樹幹,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氣。風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在使勁。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裡攀登,時間是漫長的。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後歇過,我都模糊了。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鍾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他說:「絳,好好裡(即『好生過』)。」

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

楊絳與錢鍾書

晨光熹微,背後遠處太陽又出來了。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蒙蒙的一片雲海。隔岸的山,比我這邊還要高。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譁譁水聲。

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衝瀉出來,一道光似的衝入茫茫雲海,變成了一個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我但願我能變成一塊石頭,屹立山頭,守望著那個小點。我自己問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個女人變成的「望夫石」?我實在不想動了,但願變成一塊石頭,守望著我已經看不見的小船。

但是我只變成了一片黃葉,風一吹,就從亂石間飄落下去。我好勞累地爬上山頭,卻給風一下子掃落到古驛道上,一路上拍打著驛道往回掃去。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

還沒到客棧,一陣旋風把我捲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轉,暈眩得閉上眼睛。我睜開眼睛,我正落在往常變了夢歇宿的三裡河臥房的床頭。不過三裡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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