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架上繪畫不同於文學,很難說你完全「看不懂」。具體到畢卡索的《格爾尼卡》,我想多數人的體會可能都是這樣的:在雜亂無章、沒有具象的畫面裡,能感覺到作者的意圖。
畢卡索名作《格爾尼卡》
架上繪畫不同於文學,一首詩、一篇小說可以讓人一頭霧水,不知道如何評價它的好壞,但繪畫,很難說你完全「看不懂」。具體到畢卡索的《格爾尼卡》,我想多數人的體會可能都是這樣的:在雜亂無章、沒有具象的畫面裡,能感覺到作者的意圖。這裡,這些人、牛、馬的身上正在發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有人已經死了,黑色包圍著這一群形象,我們眼前出現了陰天、石頭、瓦礫,聽到撞擊、破碎、爆炸的聲音。
這可能是事後諸葛———我們提前被告知了《格爾尼卡》的意義,它所指涉的主題,再回過去解讀畫面裡的細節,讚賞它的偉大。是故,我們需要一本專講《格爾尼卡》的書,看看這幅畫畢竟是怎樣從無到有的。
阿蘭·塞爾編著的這本圖冊,很薄,但它滿足了我們部分的好奇心。畢卡索留下的書面資料十分豐富,書中選入了最重要的幾幅《格爾尼卡》草圖。1937年1月,他就在日記本裡第一次留下了關於《格爾尼卡》構思,你發現,成品中中間靠右上方那個黑黑的窗戶,此時已經存在了,儘管只是一些密集的線條;從這一團黑線裡向左平行地拉出了幾筆,以後,它將變成擎著煤油燈的手,而它下方的那個惶惑的女人側臉,此時也有了。
詩學有「詩早已存在,詩人不過是去揭示它」一說,大師作畫,亦有此種效應。看朵拉·馬爾拍攝的畢卡索作畫照,想像你作為一個外行正在目擊,你會覺得這是一種顯影術,他用他的筆,讓圖畫在鋪了滿牆的畫布上顯露出來。慢慢地,你便明白畢卡索不是興之所至,畫到哪裡算哪裡,《格爾尼卡》有一個精心構思的「朝聖者」布局:人物並排,注意力朝畫面上方的某處聚集,神態凝重。在希臘時代遺留下的那些三角楣上的浮雕,就可以找到這種構圖的先例。
所謂「影響的焦慮」,對畫家也不是問題,即便是不世出的天才,畢卡索也需傳承前輩,只是他的傳承格外多樣。例如巴洛克時代的朱塞佩·裡貝拉,畢卡索傳承了他對荒涼事物的高度敏感,更有名的西班牙畫家埃爾·格列柯,畢卡索在其「藍色時期」和「粉色時期」,很多作品都是得自格列柯的啟發,不過,他不喜歡後者的宗教虔誠。畢卡索忠於自己,只看自己所看,畫自己所想畫。《格爾尼卡》裡也有「聖母抱子」:慟問蒼冥的母,抱著已死的子———畢卡索眼裡的虔誠。
書中寫道:畢卡索「曾想在畫布上滴一團血紅的顏料。他嘗試了,又改變紅色顏料的位置,最後拋棄了這個想法。」———必須的,否則就不是畢卡索了。《辛德勒名單》可以在黑白的人群裡放一個紅衣小女孩,《格爾尼卡》卻不行,因為繪畫不是電影,不必刻意刺激人的感官;偉大的藝術家,都是自我控制的高手。黑、白、灰,即是這樣一幅畫卷所需要的顏色。同提香、委羅內塞、魯本斯相比,畢卡索留下那麼多畫作,總的看來,顏色算是單調的,他會把彩色用於強烈的對比,但不喜歡那種無色不歡的感覺。他的長處,還是在於結構和線條,《格爾尼卡》的力量,除了朝聖式布局外,還來自那些分析性十足的線條及其效果———極幹,極硬,嚴峻蒼白。
對比書中所配的一幅圖———1937年4月26日格爾尼卡遭轟炸後,法國《今晚報》的頭版頁面,你會發現,《格爾尼卡》的色調就是報紙的色調。報紙,其自然的陳舊感,蘊含的「一切現在都將定格為過去」的意義,也體現在《格爾尼卡》之中;畢卡索巧妙地用自己的弱項來展示創作時的態度,他想說的是,戰爭不是讓藝術家沉浸於創作的機緣,觀看繪畫中的戰爭,應該像看一張報紙上的圖片報導一樣,能領會那種距離之外的冷清與壓抑。
畢卡索不要人們身臨其境,去體會格爾尼卡人的痛苦,反而把人推遠,他要避開煽情,同時又不讓怒火熄滅在漠然之中。他把火的溫度調到最低,讓它們在畫面背後安靜地燃燒,他要讓戰亂同時散發出悲慘和神聖兩種氣質。那長著人眼的牛,那表情痛苦的馬,俯衝下來的幽靈面孔,握緊斷劍的手,仰天尖叫的腦袋,哭泣的女人———所有這些,都拉開了《格爾尼卡》同它所誕生的時代的距離。它描繪的這場殺戮,同稍微寫實一點的同題材作品,例如馬奈的《墨西哥皇帝馬克西米利安的槍決》比較,你會覺得《格爾尼卡》是有序的。身為達達以後最傑出的現代派畫家,畢卡索是用一種非常傳統的方式來組織畫面中的恐怖圖景的,混亂,隨機,全面的、覆巢式的破壞,純然屬於現代的戰爭恐怖,被古典的、富有史詩意蘊的構圖給肅正了,或者說,給「扭曲」了。
哭泣的女人,沒有爭議,是朵拉·馬爾(畢卡索的情人)的臉。如果你知道畢卡索曾說過「女人是用於受苦的機器」,如果你知道他怎樣對待朵拉·馬爾和生命中的其他女人,你會不會覺得,《格爾尼卡》的偉大有點不純粹了?看過與《格爾尼卡》同期的另一幅名作《哭泣的女人》,你會不會推想,朵拉·馬爾在畫家身邊受了怎樣的苦?他表現大屠殺所用的視覺語彙,都是一般的象徵物,女人、孩子、眼睛、淚水、舌和嘴,他利用繪《格爾尼卡》的機會,操練自己個性中殘忍一面。畢卡索的所有作品,其實都是關於自己的,不管轟炸多麼慘絕人寰,畢卡索提起畫筆,永遠只在強大創作欲的驅動之下。
轉自99藝術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