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泥白肉 1
大年初一那天,蒜泥白肉用一通電話將還在睡覺的老K忽悠了出來。當老K緩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去接她的駕駛位上了。期間,蒜泥白肉每隔十五分鐘都要問他一次到了沒有。等到他已經到了她家樓下時,她回了句「怎麼這麼快。」之後慢悠悠拖沓著步子走下了樓。
「大姐,你知不知道我來你家需要花兩個小時昂?以後咱們能不能不這麼任性?」老K撫了鼓起的肚子一圈,嫌棄地說。
「你這不才用了一個小時嘛?還以為你沒那麼快,我還沒怎麼收拾好呢。」蒜泥白肉對著粉盒裡的鏡子輕輕捋了捋睫毛。
「大過年的,路上沒什麼車。放在平時不堵死?」老K仿佛帶著怨念般念叨著,手已經在操縱方向盤上路了。老K就是這樣,對蒜泥白肉念叨是要念叨幾句的,但是卻從來不會不理她提出的要求。
「怎麼樣?和你老爹又怎麼吵起來了?」老K看著後視鏡裡的蒜泥白肉問道,虛笑一陣之後,她的臉上果然沒了光彩,看起來氣呼呼的。
「別提了,就因為昨天我把裹餃子的餡給剁得粗糙了,今天還拿這事說事兒,對著親戚說我連餃子餡都不會剁,說我沒用。」蒜泥白肉比剛剛看起來更憤怒,說完笑著哼了口氣。
果然又是因為這些事情,老K心裡想。一年時間裡,蒜泥白肉有大半年因為這些小事和她爹吵架,什麼衣服沒收啦、開水沒燒啦、碗沒洗啦……老K每次在電話裡聽到蒜泥白肉講這些事情就覺得好笑又無奈。蒜泥白肉跟他說,衣服沒收是因為還沒幹透;開水沒燒是因為她想在喝的時候再去燒;碗沒洗,是因為中午就積了一個碗,她想等積到晚餐結束再一起洗。老K每次聽她說起這些,都會用不同的說辭去勸和或安撫,「你爹年紀大了嘛,老人家愛講究,你就稍微謙讓一下下嘛。」「不要和你爹計較啦,生活理念不一樣嘛。」「也許你爹更年期?所以容易發怒?」「哎呀,我懷疑你是不是大姨媽來了?」
這次,他說:「要麼,你更年期到了?」
「你才更年期,你們全家都更年期!」
「我就說說而已嘛,你看你,你又急,真是一盤蒜泥白肉。」老K笑了笑說。蒜泥白肉是他最近最拿手的一道菜。
「你說我是一盤什麼?」
「啊,沒什麼,說你是蒜泥白肉。」
「什麼意思?」
蒜泥白肉在說「什麼意思」這幾個字時,會散發出一種讓人失措的邪怒感。老K瞥了瞥她,旋即笑道:「你的性格如蒜泥,又辛又衝又有點辣,入口很有味,但是,吃完嘴裡就……」
「靠!」老K還沒說完,蒜泥白肉習慣性飈出髒字來。
「嘿嘿。別激動嘛,看我說得沒錯吧?」老K壞笑著,開起車來更從容了。
而蒜泥白肉看到他這副反應,反倒顯得不好意思了。她繼續追問蒜泥後面的白肉是什麼意思。
「嘿嘿,白肉嘛,是因為你皮膚白啊。」老K像講完一個笑點極佳的笑話一般得意起來。而蒜泥白肉則一直在向他彪白眼。
「有你這麼牽強的釋義嗎?」
「嗨,什麼釋義不重要,但是你當真了不是嘛?」老K狡黠的模樣果然不出幾分鐘就顯露出來。蒜泥白肉知道自己開始招架不住他的壞嘴了,臉上雲滾濤濤般翻湧著憤怒。其實她也不是真生氣,和老K朋友那麼多年了,兩個人早就將對方的優點缺點黴點掌握得一清二楚。老K這人圓滑,常常吊著一副賊賤的臉,對蒜泥白肉說假話時她容易當真,對她說真話時她又將它當成玩笑。老K經常用「假作真時真亦假」來戲謔她。
「說真的,我真的搞不懂為什麼他非得覺得我不行我不好,成天為些有的沒的跟我吵。我說搬出去住又不讓,拿就我一個親人來說事,搞得我裡外不是人……」蒜泥白肉的氣還沒有發完,滔滔不絕起來連她自己聽了都有些厭惡。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除了對著老K說幾句氣話,還真沒有其他方式宣洩自己的憤怒。他,自己的親爹,那個面孔看起來有些憔悴的中年男人,為什麼非得要跟她吵呢?尤其還是在過年這些日子裡。
「我們去哪兒?」老K聽她說完之後問道。
「隨便吧。找個地方坐坐什麼的?」蒜泥白肉絲毫沒有心情關注在哪裡停下。仿佛隨著車不斷地移動,她的壞情緒被多丟走了一些。
「請我喝杯咖啡吧。」老K說。
「好啊。」
蒜泥白肉 2
蒜泥白肉把兩杯咖啡端上桌之後,興衝衝地對老K說,她看上了咖啡店裡的一個店員。她說她一進門就一眼看到了她,她瞬間就被她吸引去,目光仿佛無法隨意安放在別處。似乎老K都沒辦法幫她驅散的陰翳頃刻間就被她給無意驅散了。
「哇哦,老姐,喝杯咖啡都能遇到你的『真命天子』?」老K把弄著打火機,卻不見他抽菸。
蒜泥白肉用力搖了搖頭,說:「不不不,她是個姑娘。」
打火機在老K手上靜止了幾秒鐘。
「哦哦哦,那你就去追啊。」老K說。
「我要到了她的微信。」蒜泥白肉興奮地說。剛剛在車上的憤怒煙消雲散了,她的興奮讓她的臉色更白了,更像是一盤蒜泥白肉。
「你還玩真的啊?」老K嘬了口咖啡,飄飄地看著她。
蒜泥白肉笑了起來,說:「什麼叫玩真的啊?這就是真的嘛。剛剛一進門就發現她了,然後就喜歡上了唄。」
「我很擔心你啊,大過年的,要不要給你買個煙花放一放?」老K說。
「瞎說什麼呢?不怕被警察請去喝茶啊?哦,不對,你今天敢放一個煙花的話,我保證你明天能上頭條。」蒜泥白肉說「一個」的時候,皺著眉頭舉起一根手指重重地說。
老K笑了,說:「喲,看你條理這麼清晰,我還以為你腦子塞住了呢。」
「怎麼就腦子塞住了?我喜歡一個姑娘我就腦子塞住了?」蒜泥白肉收起了笑容,但是眼眉依稀透露出一絲欣喜。
老K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兩個人要選擇坐在咖啡店的室外,這座城市的氣溫從來不按套路出牌。他冷得一哆嗦,端著兩個人的咖啡就往室內走。
「果然還是空調底下暖和。」老K呼了口氣,說:「說真的,我真的很擔心你啊。」
蒜泥白肉正在察看剛剛加了微信的姑娘的朋友圈,沒注意聽老K說的話。她嗯嗯啊啊應和了幾句,等到她將手機放下時,她這才注意到老K嚴肅正經的目光。
「幹嘛這么正經地看著我?我都被你看害羞了,我也知道我好看吶。」蒜泥白肉故作姿態地笑著說。
老K被她逗笑了,但是旋即恢復成正經臉,說:「說真的,我很擔心你。和你已經一年沒見了吧?雖然我們每次見面都這麼扯皮,也偶爾電話什麼的。但是我是真的很擔心你。」
「擔心什麼嘛?」蒜泥白肉輕笑了下說。
老K看著她,忽然間變得害怕起來。他怕她就這樣不見了,在這個世界消失了,甚至這個世界都不曾有人記得她了。一年時間裡,老K收到她三條交代後事的簡訊,聽過無數通她大哭的電話……
「擔心有一天會有人跑來告訴我,這個世界上,不曾有蒜泥白肉的存在。」老K正經起來的樣子嚇到了蒜泥白肉。
蒜泥白肉怔了怔,然後笑著說:「沒有蒜泥白肉還有尖椒炒肉嘛,紅燒肉,東坡肉,梅乾菜扣肉,蒜泥白肉味兒這麼重,還是少吃來得好。」
「哼,就你會說。我才不愛吃什麼蒜泥白肉呢,我只是會做而已,這道菜我老婆愛吃。我愛她所以才給她做她愛吃的菜。」
「喲,感情誰還沒個姑娘似的。樓下的姑娘,我就喜歡上了。我要把她追到。」蒜泥白肉挑了挑眉趾高氣昂地說。
「好好好,隨你隨你。女大不中留,這些我都管不著你。就一件事你要答應我。」
「什麼事?說唄。」
「我知道我們現在不常見面,但是我希望以後每年,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見一面。不管大家在哪裡,都爭取見一面;不管大家是不是攜帶家屬,都要見一面!」
「幹嘛?搞得好像某種邪教儀式似的?你是不是入了什麼外門邪教,正在發展下線啊?」蒜泥白肉哈哈大笑。她的臉在熱空調的吹拂下,變得紅潤乾燥起來。
「我這不是怕你成天要死要活得嘛!本來你就喜歡作死,得個抑鬱症更加作死,三天兩頭不好好治病成天想死,搞得我大過年的也不安生。」老K乾脆該換了口氣,換成尖銳的笑話來講。不知怎麼地,這些平時很能刺痛蒜泥白肉的刻薄笑話,從老K口中說出來並沒有讓她感受到惡意。也許,沒有惡意的人說什麼話,都不會讓人感到惡意;有惡意的人說不管說什麼話,都能讓人感受著惡意。畢竟是老K啊,畢竟是那麼多年的朋友。
「見不見面什麼的,還真不能保證,但是眼下我應該不會要死要活的了。那個姑娘治癒了我。真的。」蒜泥白肉微微一笑。
「你開心就好。」老K無奈的搖了搖頭。
甜酒釀 1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甜酒釀被好幾個朋友邀請去他們家吃年夜飯。她笑著一個個回絕他們,然後把自己做好的幾個小菜一一揭蓋,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橙汁。電視機裡的春晚演出變成了她吃飯時的背景樂。她一邊拿著手機和母親視頻,一邊夾了口菜送入嘴裡。
「老媽你看,我厲害不?這都是我做的。」她把手機攝像頭對著面前的幾盤菜一一略過,母親愉悅地嘖嘖聲傳入她的耳中。
「喲,什麼時候學會做菜了?不會是叫的外賣吧?」手機裡傳來戲謔的笑聲。
「哪有。大過年的,外面哪還有什麼店開著啊?純天然,純手工,我自己動手做的。」甜酒釀嬉笑著。
「我閨女總算是在學做菜了,我這個老母親,很是欣慰。」
「哈哈,老媽你真是夠了。」
……
掛斷視頻之後,甜酒釀一邊哼著歌一邊吃著晚餐。這是她第一次沒在家過年,雖然有些失望,但終歸還是該保持愉悅的,畢竟過年嘛。咖啡店節日無休制度不僅讓她隨著春節到來而燃起的歸屬感湮滅了,而且還讓她變得比平時更加忙碌。以至於疲累感過早地爬入了她的腦中,一將碗筷收拾完畢,她便倒床睡去。
大年初一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在店裡與咖啡廝磨著。這一天來光顧的客人反倒比前一天少,甚至一個上午就來了兩個客人。這讓她前一天遺留的疲憊感得到了大大的緩解。下午快要過半的時候,又進來了兩個客人,他們似乎是一對情侶,男的長得很高,略微有些健壯,女的長得小巧精緻,但是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點完單之後,男的率先去找了座位,女的留下等待她製作的咖啡。這期間,這個女生主動向甜酒釀說起話來。
「你們大年初一都要上班嗎?」女生說話的聲音輕輕的,像是輕輕敲開什麼似的。
甜酒釀笑了笑,說:「是呀。不然你們怎麼能喝到咖啡呢?」
「哈哈,說的也是。真是感謝你們這些全年無休的店,能讓我們在大過年的還能找到一席清靜之地。」女生微笑著說。
這倒是甜酒釀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她似乎感受到女生笑容裡的慘色,像是她無法開口言及什麼一樣。按道理說,大過年的,一般幾乎都是在家和家人聚在一起的吧,再花上幾天時間來走親訪友,瞎聊點什麼都好。
「太清靜也寡淡得很,店裡都沒什麼客人來,很無聊的。」甜酒釀說。
「不找男朋友女朋友什麼的陪著嗎?」
「呵呵,我還單身,沒有男朋友女朋友。」
「是嗎?」女生說。
「是啊,不像你,有男朋友陪。」甜酒釀順著話接道。
「那可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朋友而已。我不喜歡男生。」女生微笑道。
甜酒釀愣了愣,笑著說:「我也是。」
甜酒釀沒有聽到的是,女生開心地嘀咕了句「是嗎?」
「大過年的怎麼不在家呀?走親訪友什麼的?」
「走親訪友什麼的,會讓我難過。」
「哎?」
「世界上總有一些無趣的親人,一些無知的朋友,一些無用的節日。」女生一直保持微笑。
甜酒釀將兩杯咖啡送到女生面前,說:「沒辦法,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嘛。」
「你真像是甜酒釀。」女生靠近吧檯取走咖啡時忽然說。
「什麼?」甜酒釀疑惑。
女生笑了笑,說:「沒什麼,我說你像甜酒釀。」
甜酒釀被這麼一句沒來由的話搞得雲裡霧裡,但她依然保持笑容,說:「為什麼說我像甜酒釀啊?」
女生一直沒停止笑容,相反,她的笑容綻得更開了。甜酒釀這才感受到一點她的活力。
女生說:「想知道為什麼嗎?我們加個微信吧?」
甜酒釀 2
甜酒釀一副中性打扮,她喜歡穿襯衫牛仔褲,偶爾會穿男裝外套。她從不蓄長發,將頭髮染個淺色會讓她看起來更精神。她和母親的感情好得讓常人羨慕。她們都擅長將對方逗樂,相處起來時而像兩個小朋友,時而又像兩個年紀相當的女人。總而言之,甜酒釀像是母親身上最美好的一部分獨立存在似的。
甜酒釀加了那個女生的微信,那個女生端著咖啡去找她的同伴了。沒有其餘客人進門,她趁著間隙,習慣性地點進新好友的朋友圈。她的動態並不多,全是些古怪的話,是一些轉載的文章,似乎是在分析精神狀態和精神疾病的諮詢。她的暱稱是蒜泥白肉。在她的觀念裡,拿菜名當作暱稱的人,就算不是一個吃貨,那也是半個吃貨。可是為什麼她要說她像甜酒釀呢?
甜酒釀在等著女生的答案。
大約四十分鐘後,女生和那個男同伴從樓上下來了。甜酒釀發現男同伴間或看了她幾眼,依稀聽到他貓著耳朵對她說:「你說的就是她……」
女生順著她的視線捕捉而來,甜酒釀一下子就感受到她的活力,狀態比剛剛來的時候好了很多。他們離開時,女生並沒有和她打招呼,只是在關門離去時衝著她微微一笑。後來她想到,也許那個微笑是她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他們離開的禮貌回應。想到這裡,她就感到一陣發窘。沒事幹嘛要盯著人家看呢。
下班之前,甜酒釀被意外造訪的朋友們驚喜到不能自已。朋友們是從老家趕來的,特地來給她過年。回到她的出租房時,她才看到朋友們是拎著滿滿的「誠意」來看望她的。
「你想吃什麼?我們都給做。」他們說。
「蒜泥白肉。」甜酒釀說。
「什麼?」他們有人問。
顯然,甜酒釀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是什麼。
「蒜泥白肉?大過年你就想吃個蒜泥白肉?」有人說。
「什麼都行啦,你們做什麼我吃什麼。」甜酒釀覺得有些發窘。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下午那個女生的模樣,她瘦瘦小小的,有著一頭披肩黑髮,眼睛是淺色的,衣著並不是很規整,也看不出什麼風格,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萎靡的美。以及她笑著對她說:「你像甜酒釀……」
甜酒釀的好奇心越發重了,她打開微信,那個女生並沒有發來任何消息。她「先發制人」地問了那個問題,關於甜酒釀。於是她帶著對蒜泥白肉的好奇心與朋友們一起進行小型狂歡。
一直到晚餐結束,她才察覺自己的微信似乎有些沉甸甸的東西在遙喚著她。她將微信打開,看到蒜泥白肉的回覆:甜酒釀,甜而醉人。
甜酒釀似乎是真的醉了,她的臉微微發紅。
本文節選自 豆瓣閱讀「短篇」作品《蒜泥白肉和甜酒釀》,作者: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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