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陶淵明,很多人第一時間出現在腦海裡的,要麼是那座翩然世外的桃花源,要麼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心情。
我一直在想,東籬下的陽光一定很美吧,不然先生怎麼會採菊之後,見南山悠然,人亦悠然呢?
東籬下的月光也該是美的,不然菊花怎麼會口角噙香對月吟呢?
01盛年之歡
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官至大司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做過太守,外祖父孟嘉是當代名士,陶淵明也算名門之後,只是到了陶淵明父親這一代,家族已經式微。
二十九歲以前,陶淵明以種田、讀書為主,期間的主要啟蒙都來自外祖父孟嘉,所以
陶淵明的個性、修養大有外祖父之遺風。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他喜歡讀書,每當對書中的意思有所領會的時候,就會高興得連飯都忘記吃了。我們有多久沒體會過這種單純的喜悅了?
他好琴趣,明明不懂音律,卻收藏了一張無弦的琴,喝酒喝高興了,就拿出來自娛自樂。「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陶淵明認為,我領會琴意,懂得琴趣,為什麼一定要彈出聲來呢?所以,他常常正襟危坐,氣定神閒地撫著無弦之琴,陶然忘機。讀到這裡,頓時覺得陶淵明可愛極了。
陶淵明受到的教育主要是儒家思想,而當時的時代思潮是道家思想,所以陶淵明的思想裡既有儒家的入世思想「猛志逸四海」,又有道家的出世思想「性本愛丘山」。
這也就導致了接下來十二年時隱時仕的徘徊矛盾。
盛年的陶淵明是快樂的,他的盛年之歡,只是過一種淳樸自然的生活。
02杯酒中的醉與醒
二十九歲的陶淵明懷著大濟天下的宏願,做了江州刺史王凝之(詠絮才女謝道韞的丈夫)的祭酒。但由於當時的門閥制度森嚴,這個時候的陶家不是望族,所以沒多久,陶淵明就受不了他人的輕視,辭官了。
不久,州裡叫他去做主簿,他辭謝了。後來到了桓玄門下,做了屬吏。桓玄野心勃勃,企圖將東晉取而代之,陶淵明不肯與桓玄同流合汙,開始厭煩了這俯仰由人的宦海生涯,不由得發出了「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的感慨。母親去世,他便辭了官。
桓玄攻下建康,幽禁晉安帝,公開稱帝。劉裕起兵討伐桓玄,這時的陶淵明投入了劉裕的幕下任鎮軍參軍。
劉裕整頓了東晉朝堂,內外都煥然一新,風俗大改,陶淵明以為劉裕是個好領導。但當他看到劉裕為了剪除異己,殺害無辜的有功之臣,還憑一己好惡把該殺的桓玄心腹留下來任重要官職。陶淵明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頓時感受到了官場的黑暗,很快又辭官了。
最後一次做官,就是做彭澤令,就做了八十多天,此後,便是徹徹底底的歸隱了。
反反覆覆地出仕和歸隱之間,陶淵明終於讀懂了自己內心真真正正的嚮往,不過是單純的生活,乾淨的心。
他終於明白了,官場是牢籠,是塵網,是小池子,而他不再願意做籠中鳥,池中魚了,他愛的是廣闊的天地,是自由的呼吸。
陶淵明的詩有大量的飲酒詩,先生愛酒,是毋庸置疑的。可他是想借酒來麻醉自己,去適應這樣一個大夢沉沉的年代,還是想借酒來讀懂自己的本真,「漸進自然」,找一處安靜的所在呢?
官場不如意,眾人皆醉,陶淵明卻是越醉越清醒,越醉越清楚自己心之所向。
他到底有多愛喝酒呢?做彭澤令的時候,命令縣裡的公田都種秣谷,因為秣谷可以釀酒。晚年時,好友顏延之見他生活清貧,送來兩萬錢,他拿到錢之後,就馬上送到酒家那裡,存起來買酒。喝酒一般都會喝到醉,喝高興了就撫琴,喝醉了想睡覺,就遣人家回去,李白有一句詩,用的就是陶淵明的典故:「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陶淵明在酒裡喝出了生命的趣味。任世間政權更迭,任時代潮流洶湧,他一個人靜靜地築桃源,修籬種菊飲酒,看天上雲捲雲舒,看庭前花開花落,人生不過一場大夢。
03菊香風骨
陶淵明在做彭澤令的時候,郡裡派了一個督郵來視察工作,屬吏說:「你必須穿戴整齊去拜見督郵。」陶淵明一聽,說了一句:「我豈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裡小兒。」於是,丟掉官帽,脫下官服,辭官了。
從此,陶淵明的宦海生涯徹底了結,他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精神也永遠地刻在青史上了。
從此,陶淵明過上了一面種田為生,一面讀書為文的生活。
白居易曾評說陶淵明:「垢塵不汙玉,靈鳳不啄羶。」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動亂年代裡,陶淵明家貧,是沒錢來出來做官的。可是後來看到官場的種種黑暗,他寧可不要俸祿,寧可靠自己的雙手,也不願讓官場裡的塵垢汙了自己的白玉心腸,就像靈鳳不吃葷羶,陶淵明不會為了五鬥米折了氣節。
黛玉的《詠菊》中有一聯:「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這千古高風不僅僅是菊花,也是陶淵明,陶淵明與菊花已經儼然一體了。
陶淵明獨愛菊。菊花開在百花肅殺之時,不畏秋霜,獨立疏籬,「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這不就是先生千古高風的象徵嗎?
他的人格,他的詩賦,就像一枝菊花,淡淡妝,天然樣,在歷史的一角,默默地散發芬芳。
04真正的隱士
蘇東坡曾評價陶淵明:「夢中了了中醒,只淵明。」在那個大夢沉沉的年代,讀書人一面嚮往著歸隱,一面掙扎在名利場裡。不止魏晉,似乎自古以來的讀書人都面臨著這兩條路的選擇,就連詩仙李白,一生也在做官和修仙兩條路之間徘徊。
只有陶淵明清醒而獨立,在十二年的徘徊矛盾之後,在歸隱和出仕之間,堅定地選擇了徹徹底底地歸隱。
在那個潮流洶湧的年代裡,多少人叫嚷著歸隱,卻在名利場裡混得如痴如醉,周旋諂媚,鑽營取巧。
這些人不過是端坐自然之外,以風雅之姿欣賞自然,而陶淵明卻住在自然裡,是真真正正的隱士。
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他靠著手中的鋤頭,真正地體味著農家生活的恬淡和艱辛。
木心先生曾深深地感嘆:「有時,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淵明。」
人生在世,什麼是最重要的呢?是富貴繁華嗎?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繁花落盡終歸土,不過大夢一場。
最重要的不過是,單純寧靜的生活,乾淨的心。
晚年的陶淵明,就像刪繁就簡的三秋之樹,懂得取捨,懂得坦然面對,生命來什麼,我就面對什麼,不去多加思索,浪費生命,熱愛當前的生活才是最緊要的。
真正的寧靜,不是避車馬,不是遠人煙,而是忘懷得失,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無弦,我只慕,他在動亂風雲裡打了幾滾,還能守得住寧靜,守得住初心,忘懷得失,只一杯酒,一張無弦琴,便能體會到生命的無限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