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企鵝蘭登旗下的英國霍加斯出版社向全球八位小說家發出邀請,希望由他們來改寫莎士比亞作品,以此來向這位英語世界的偉大作家和戲劇之王致敬,並紀念次年的莎士比亞去世400周年。
英國小說家霍華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接到邀請時,剛好完成了他的上一部作品,出於對莎士比亞的熱愛,他欣然接受挑戰。他讓代理人告訴出版社「我想改寫《哈姆雷特》」,代理人交涉後得到的反饋是:「嗯……這個確實很不錯,但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嗎?」
「告訴出版社我想改寫《麥克白》。」但霍華德的第二次嘗試依然未果。在來來回回交涉的過程中,霍華德幾乎把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又過了一遍——每一部悲劇,每一部喜劇,每一部社會問題劇,唯獨忘了《威尼斯商人》。(註:莎翁社會問題劇指創作於1590年代晚期-1600年代早期的三部戲劇,《終成眷屬》(All's Well That Ends Well)、《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 Measure)和《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
霍華德的選擇性遺忘有其原因。14歲時,他在學校第一次接觸到《威尼斯商人》。老師讓同學們坐在課桌前,每個人認領一個角色,大聲朗讀劇本。老師對霍華德說:「你可以扮演夏洛克。」其中的原因顯而易見:他是個猶太人。霍華德當時並沒有覺得不舒服,他也不認為這是關於猶太人的一個糟糕劇本。等他成為了一名在大學教授莎士比亞戲劇的老師,他仍然對《威尼斯商人》提不起興趣。
在漫長的溝通交涉之後,霍華德和他的代理人終於意識到,出版社希望霍華德改寫《威尼斯商人》,原因和14歲時老師希望他扮演夏洛克一樣顯而易見:他是猶太人。但如今還應該補充一條:在英國,並沒有很多用英語寫作的白人男性猶太裔作家。作為完全符合上述條件的霍華德·雅各布森,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改編這個劇本的不二人選。「之後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段時間,我應該改寫這部劇嗎?作為一個猶太人,這是不是太過明顯了?最後我說,我要重讀一下這個劇本。」在重讀過程中,霍華德漸漸意識到,自己14歲時對於《威尼斯商人》的想法是錯誤的,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劇本,尤其是放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來看,顯得更加有趣。最終,霍華德接受了出版社的建議,於是便有了《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威尼斯商人》約寫於1596年前後,全劇有兩條交叉的情節線。其一是眾所周知的「借債割肉」,威尼斯商人安東尼為了幫助自己的朋友,一位如今落魄的貴族青年巴珊尼追求大家閨秀波希霞,向猶太富商夏洛克借了三千個杜卡(相當於七百英鎊);他立下字據為證,若到期無法償還,夏洛克將在安東尼身上割下一磅肉。第二條情節線是「挑匣求婚」。在貝爾蒙莊園,按照父親生前的遺命,美麗而富有的少女波希霞的終身大事必須由父親生前設置的三個彩匣決定。追求者慕名而來,但紛紛因選中了錯誤的彩匣而悻悻離去。最終波希霞芳心暗許的巴珊尼選擇了正確的鉛匣,有情人終成眷屬。在莎翁巧妙的安排下,兩條線索在「法庭訴訟」一場中匯合。假裝成法學博士的波希霞出現在威尼斯法庭,要求夏洛克可以割肉,但不能見血,以此阻止了夏洛克的割肉行為,挽救了安東尼的性命。
霍華德擅長將英國的日常生活轉化為探討猶太人在英國處境的幽默小說,在他筆下,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轉移到了英國的曼切斯特,而波希霞所在的幽雅的貝爾蒙成為了柴郡——曼徹斯特的富人聚居區,同時也是猶太人聚居區。故事由此展開。夏洛克搖身一變,成為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一位猶太裔藝術品經銷商。而與夏洛克關係緊張的安東尼奧,在這裡叫做德·安東。至於那位富有的波希霞,在書中成為了一位住在古舊大宅中的、父親愛抽大麻的普魯拉貝爾。在繼承了身為傳媒學教授的父親的遺產後,她整容,參加各種聚會,創辦了一家名為「烏託邦」的餐廳,製作美食節目,開發互動視頻網站,混跡於當地的富人圈子。
在這些完全改頭換面的人物中,有一位並未改變,那就是夏洛克。在小說的第一章,當斯特魯洛維奇在墓地中弔唁自己的母親時,夏洛克就出現了。霍華德沒給出什麼理由,也沒有多餘的解釋,他就在那裡,他確實是那個從莎翁劇本中走出來的夏洛克。「墓地中的第二個人來得比斯特魯洛維奇早得多……他就是夏洛克,一位易怒又暴躁的猶太人……」從此之後,夏洛克持續在場,與斯特魯洛維奇交談,與自己的亡妻交談,也與自己的內心交談。在這些不計其數的交談或內心獨白中,霍華德像我們展示了一個別樣的夏洛克——或者說,一個數百年來被人以定式思維解讀的夏洛克的另一種面貌。這是霍華德帶給我們的第一個驚喜。
第二個驚喜是對於一磅肉的解讀。霍華德創造性地將「割肉」理解為斯特魯洛維奇要為德·安東施行割禮。整個小說的高潮出現在接近尾聲時的聲勢浩大的割禮儀式上,以德·安東主刀大夫的一封來信告終,在信中,他說:「經仔細檢查驗,此手術方法及其他任何手術方法,均屬冗餘,因該病人的包皮此前已被切除。」通過將一磅肉解讀為割禮,霍華德對於猶太人身份以及信仰展開了一系列探討——一方面延續了莎士比亞原劇中關於猶太人的討論,另一方面也增加了霍華德自己對於四百多年來人們對於這個劇本中反猶主義問題的批評和看法。
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日前電話採訪了霍華德。訪談從割禮聊起,談到了原劇和小說中對於猶太人的解讀,以及小說反映的當下英國對待猶太人的態度。作家也談了對於夏洛克這個人物的看法,以及古代夏洛克和現代夏洛克之間的關係,以及為何在四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需要莎士比亞。
界面文化:在你的改寫中,對於原劇中的一磅肉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解讀,你是如何想到把這一磅肉和割禮聯繫起來的?
霍華德·雅各布森:我讀完劇本開始寫這部小說,突然就產生了這個想法。我還記得當時跑出書房,興奮地對我愛人說:「我想我讀懂這個劇本了,我突然明白它到底講的是什麼了。」你想想,一磅肉,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太奇怪了。在一些舞臺劇版本中,我曾看過夏洛克以一種非常私人的語氣對安東尼奧說出這句臺詞。在有的版本中,他甚至以一種十分私人的方式看著安東尼奧,他說「萬一你失了約,就得隨我的心意,從你身上的任何一部分割下整整的一磅肉。」這是十分私密的,甚至帶著點兒調情的意味。我嘗試思考這些細節的意義,直到那天我突然意識到,啊,這和一個古老的習俗有關。
有一次我遇到一個從事莎士比亞時期猶太人研究的歷史學家,我告訴他:「我有一個理論,一磅肉在某種程度上和割禮有關。你可能覺得我這麼想一定是瘋了。」他說:「不,我不認為這個想法很瘋狂,你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我正在寫相關的著作。」
界面文化:那在你看來,莎士比亞在寫作這個劇本時,是否認為那一磅肉就是割禮?
霍華德·雅各布森:首先要明確,《威尼斯商人》這個故事並不是莎士比亞憑空發明的,這其實是一個在歐洲,尤其是在義大利流傳已久的古老故事。
我曾經在威尼斯的一個圖書館裡看到過可能是最古老的版本的《威尼斯商人》,我不確定莎士比亞看沒看過這個版本,但我覺得這個故事流傳的過程非常有趣。早於莎士比亞幾百年前,也有一個更早版本的劇本,我們仍舊無法確定莎士比亞是否讀過。早期版本的作者十分明確地表示,夏洛克就是希望在安東尼奧身上施行割禮,這是他的復仇。如果這麼想,整個事情似乎更說得通了。夏洛克在這個較早版本中說:「為了回應你對我是一個猶太人這一事實的羞辱,我要將你變為猶太人。」如果將割禮理解為一種懲罰,那麼在隱喻層面上,他將安東尼奧變成了一個猶太人。
莎士比亞自己是否在一磅肉上做文章,我不確定。但我感覺這個劇本的氛圍確實和割禮有聯繫。莎士比亞也許並不清楚他自己在做什麼,但埋藏在他潛意識中的材料就是割禮,割禮是一種讓異教徒變成猶太人的方式,而改宗是讓猶太人變成異教徒的方式之一。想清楚這一點之後,我有了一個當代故事的靈感,畢竟很難為割一磅肉找到一個當代版本。
界面文化:在後續的討論中,很多人都提到《威尼斯商人》和反猶主義(anti-semiticism)的關係,這和割禮有關嗎?
霍華德·雅各布森: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在割禮背後還有個古老的故事。猶太人恐懼是一個延續了幾百年的主題。在中世紀歐洲,人們十分懼怕猶太人,其中一個原因是當時的人們不明白什麼是割禮,也不明白猶太人為何對自己做這種事。當然了,不僅僅是猶太人施行割禮,穆斯林也施行割禮。但在英語世界,在歐洲,在非猶太的異教世界,他們聽說的都是猶太人在遵從這種習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將割禮等同於自我閹割,認為猶太男性是在將自己變為女性。
曾經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迷信說法,猶太男性通過割禮實際上將自己變成了某種女性,因此他們和正常男性不一樣。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種迷信說法:男性在割禮中會流血,就像女性在月經期間會流血一樣。建立在該想法之上的是另一個說法是,猶太男性需要換血,其中的方法之一是殺死異教兒童,取用他們的血液,這被稱為「血祭誹謗」(blood libel)。歐洲人憎恨猶太人的原因有很多很多,可以一直回溯到《聖經》,而上面這些是迷信說法中的兩個,這種迷信至今仍在歐洲遊蕩徘徊。
界面文化:所以,在莎士比亞創作《威尼斯商人》的時候,這些說法就已經存在了?
霍華德·雅各布森:很有可能。試想一下,伊莉莎白時期英國的反猶主義其實很奇怪,因為當時英國並沒有多少猶太人。在早於伊莉莎白時期的兩三百年,猶太人已經被驅逐了。雖然一定會有一些漏網之魚躲在倫敦,但總體而言,當時英國沒有猶太人口。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存在和猶太人有關的焦慮。有關反猶主義很有趣的一點在於,即便在沒有猶太人的情況下,反猶主義還是能夠發展壯大,這種憎恨還是能夠滋長。因此我認為這種迷信在每一個和猶太人或者猶太角色相關的劇本裡都會陰魂不散。我並不是說這整個劇本是反猶的,而是說劇中總會有反猶的角色,而這種反猶的氣氛來源於一種古老的恐懼。
界面文化:對於《威尼斯商人》是否是一個反猶太劇本曾有過很多討論,你如何看待這些討論?
霍華德·雅各布森:每次人們談論起《威尼斯商人》,焦點都在於這個劇本究竟是不是反對猶太人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在討論莎士比亞時不值一提的問題。我自己經常談論這個問題,也寫了很多相關的文章和作品,但我不希望莎士比亞被這樣的對話毀掉。圍繞莎士比亞有很多其他的話題。不管怎麼說,對我而言,要讓我相信一個如莎士比亞這般有著馳騁想像力的人可能是一個反猶主義者,是很困難的。
做一個反猶主義者,或是任何一種種族主義者中的一員,你需要有狹窄的心胸和匱乏的想像力。只有無法想像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是什麼樣,人才能成為一個種族主義者。在所有的作家中,莎士比亞是那個從來不需要為這個問題而感到愧疚的人。毫無疑問,在《威尼斯商人》中,他出色地想像了成為一個名叫夏洛克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這並不意味著這個劇本是在為猶太人辯護,也不意味著這個劇本是通過研究猶太人,讓觀眾對猶太人產生諒解和同情。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劇本發生在一個充滿反猶主義者的世界,當時大部分威尼斯人是反猶主義者。莎士比亞所做的就是他一貫會做的事情——這也是為什麼他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他將夏洛克人性化了:這就是此人,這就是此人之所是,這就是莎士比亞如何感知夏洛克其人之所是。而一旦他明白了個體之所是,他便無法以一種種族主義的眼光和方式去憎恨某個個體。一旦他明白了夏洛克和其他人一樣,都是一個個體,他就會知道,因種族而憎恨一個人是多麼狹隘。當我們越來越多地了解作為一個個體的夏洛克,而非作為猶太人的夏洛克,了解到作為個體的夏洛克碰巧是個猶太人,我們就更能意識到當時威尼斯的人們對於夏洛克的想法是多麼糟糕。我們對於夏洛克的同情越多,我們就越能感受到劇本中其他人物的那種狹隘的憎恨。
因此我從來不希望捲入這個劇本究竟是否反猶的討論,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偉大的作家不會是反猶的。我並不是說世界上所有的偉大作家都不反猶,也有一些是的。但是真正偉大的作家,比如莎士比亞,他通過《威尼斯商人》將讀者帶入一個猶太人腦海中,通過《奧賽羅》將讀者帶入一個黑人腦海中,通過《麥克白》將讀者帶入一個謀殺者腦海中——莎士比亞對於這種一般人不喜歡的角色、對於從聲名狼藉中拯救一個人有著濃厚的興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人人都厭惡科裡·奧蘭納斯(Coriolanus)?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大家都憎恨奧賽羅或者麥克白?這些人的人性和困境又是什麼?這正是莎士比亞要去捕捉的東西。
界面文化:作為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威尼斯商人》經常被改編,被搬上舞臺。相比這些改編,你認為自己的改寫有何不同之處?
霍華德·雅各布森:我見過作為英國首席拉比的夏洛克,也見過夏洛克變成了埃爾雷絲·普雷斯利,我也見過戲劇的地點從威尼斯移到了拉斯維加斯的一個賭場裡,劇場喜歡更新劇本。並且也恰恰是因為這個劇本中的反猶太元素,有很多改編都將夏洛克刻畫成了一個現代或當代的猶太人,其中有些將時間設置在大屠殺之前,有些在大屠殺之後。
但我的作品有一些不同,我的小說不僅是這個劇本的產物,也是對於這個劇本的評論。由於我的雙重身份——作家和批評家——我希望在小說中給予評論一些空間。我希望我的小說一方面是對於《威尼斯商人》的重新講述,另一方面則是一篇關於這個故事的論文——當然是非常微不足道的論文。與此同時,我也在小說中添加了一些與劇本解讀相關的批判性思考。正如我剛剛說過的,將這個劇本解讀為一個反猶劇本是百分百錯誤的,但這就是那些希望成為反猶主義者的人們幾百年來的解讀方式。因此夏洛克是那種最最荒誕可笑的、可怕的、充滿復仇心與惡意的猶太人,是一個非常醜陋的老人。但實際上,以上任何一條都不能成立。在劇本中,夏洛克是機智的,並且沒有什麼理由讓我們相信他是個老人;如果他很老了,為什麼他會有一個處於青春期的女兒;他可以是個很好的伴侶,也很風趣幽默。
界面文化:你之前的很多作品都探討了一個共同的主題,即在今天的英國,作為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麼。這本《夏洛克是我的名字》是否也可以歸類到這個主題中?
霍華德·雅各布森:可以這麼說,因為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作為猶太人意味著什麼,隨著我個人以及整個大環境不斷變化,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一直在變,時好時壞。所以有時候我感覺更加憤怒,有時候我能用一種喜劇和幽默的方式看待,有時候我覺得情況還可以,大部分時候我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懼,我感到事情倒退回了六七十年前。雖然這還沒真實發生,但是有可能發生。
界面文化:你是不是指在當下的英國,仍然存在著對於猶太人的厭惡?
霍華德·雅各布森:是的。我必須說,在大部分時間裡,我覺得英國很安全,我本人也沒有過太多這樣的遭遇。但對於猶太人的憎恨通常以一種偽裝的形式出現,在我們國家,這種偽裝後的變形是對於以色列的憎恨。在國內有很多相關爭論:是否能在憎恨以色列人的同時不成為一個反猶主義者?答案是肯定的,一個人可以對以色列抱有批評態度,但不憎恨猶太人。但還有一種反錫安主義(anti-Zionism,也叫猶太復國主義,指的是猶太民族主義者擬在巴勒斯坦重建猶太國家的主張),持有這種主張的人首先反對的是猶太人的意識形態,即猶太人在被流放後的兩千年中一直想著回去。當你反對這個觀點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反對一種猶太人的雄心和夢想,一種對於猶太人尋求安全感來說十分重要的東西。這個國家目前正針對「反錫安主義是否等同於反猶主義」展開激烈辯論。有的人認為是,有的人認為不是,這其中有很多不同的觀點。我們不太能看到極端的反猶主義者,比如取笑猶太人的外貌,或者認為猶太人唯利是圖等等。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想法就完全消失了。
界面文化:在小說《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中,我們很容易看出西蒙·斯特魯洛維奇對應著原劇本中的夏洛克,但從小說的一開始,作為讀者我們也被告知,夏洛克本人一直在那裡。為什麼夏洛克一定要在場?夏洛克和西蒙·斯特魯洛維奇的關係又是什麼?
霍華德·雅各布森:當你面對這樣一個將劇本現代化的挑戰時,通常要做的事情就是尋找對應的人物。因此我找到了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他將會成為我小說中現代版的夏洛克,二者的相似性顯而易見:有錢,和不喜歡猶太人的人私交頗差;和女兒的關係惡化,他女兒正在準備離家出走;他有一個妻子,但病得非常嚴重,所以相當於沒有妻子。夏洛克當然沒有妻子,他是鰥夫這點在原劇中很重要。這點我們稍後再談。
有了這個現代版的對應人物之後,我就開始動筆了。寫了沒幾章就意識到,這樣不行,因為斯特魯洛維奇這個角色不夠「大」,他無法承受夏洛克的重量。唯一的方法就是保留夏洛克。我一定要有這種勇氣告訴讀者,這就是夏洛克。
對此我有兩點恐懼:第一是因為我確實是在直接沿用莎士比亞,這又包含兩部分,一部分要寫對於莎士比亞的闡釋,另一部分是接著莎士比亞寫下去。我認為莎士比亞是目前所有作家中最偉大的作家,因此我感到恐懼。接著我就在想,如果要把夏洛克放在故事中,我到底應該怎麼操作呢?最後我決定要無為而為,我不去解釋了,就把夏洛克放在那裡。現代讀者對於現實主義十分熟悉,對現實主義而言,事情就那樣發生了。我要寫的不是什麼迷信的、超自然的或是有魔法的現象,夏洛克就在那裡。事實上,沒有人對此產生抱怨,讀過這本書的人不會問為什麼夏洛克出現在這裡了,他們都接受了這個事實,不管是作為隱喻還是作為現實的夏洛克。
之後的挑戰是,如果夏洛克一直存在在故事裡,我需要讓讀者感受到他的存在。我需要找到能夠談論他的語言,這種語言不能完全是莎士比亞的語言,但也不能離莎翁的語言太遠。他需要有莎士比亞筆下夏洛克的那種莊嚴宏偉。
但與此同時,我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我現在擺脫了斯特魯洛維奇。本來斯特魯洛維奇是夏洛克,但如今有了夏洛克,我不再需要斯特魯洛維奇。又仔細一想,為什麼要擺脫斯特魯洛維奇?完全可以有一個彼時的夏洛克和一個此時的夏洛克,他們可以談論與猶太人相關的情形是如何變化的,作為不同類型的男性就這個話題展開十分有趣的對話。比如在四百年間,人發生了什麼改變,猶太人發生了什麼改變。我越是這麼想,就越覺得我應該這麼寫。斯特魯洛維奇於是變成了一個能夠和夏洛克說話的人,我也因此自由了,不需要把我這個故事裡的夏洛克放回到那個有著反猶太背景的劇本中。我可以讓他開口,讓他談論猶太人,讓他自己說世界現在大不同了。夏洛克不是現代人,他是一個古人,但同時我也需要賦予他一種既古老宏偉又非常新潮的語言,這是我所面對的挑戰。
同時,斯特魯洛維奇也接受了夏洛克的存在,我喜歡這個想法。這說明對於富有想像力的猶太人來說,夏洛克一直存在在猶太人心裡。在小說中,他不是在斯特魯洛維奇的腦子裡,他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當我意識到這兩個角色可以並存的時候,我很開心。
我最樂在其中的是兩個男性對話的部分。不僅僅是有關猶太人和反猶太主義的討論,還有更加悲劇的事情:他們都喪偶,都試圖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對於男性來說,撫養一個青春期女兒實屬不易。通常我們會同情女兒,因為我們知道父親是多麼糟糕,但我在書中希望傳達的是,我們同時也同情父親。同時,讓兩個男人談論成為鰥夫、思念你曾經深愛的女人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十分有趣。另外我希望說明白的一點是,在傑西卡偷走了那枚戒指之後,夏洛克獨自神傷。雖然這只是莎士比亞的輕輕一筆,但增加了故事的悲劇色彩,我希望這種悲劇色彩在我的故事中有所體現,並通過兩次描寫——一次是古代,一次是現代,使這一點更加強烈、更加深刻。
界面文化:所以是否可以說,夏洛克是斯特魯洛維奇的二重身(doubleganger),或者後者是前者的二重身?
霍華德·雅各布森:可以這麼說,這是一種非常文學性的表述方式。但當他們開始交談的時候,我覺得不需要這樣的詞彙,他們就在那裡。我在寫小說的時候並沒想到「二重身」,我想的是人,夏洛克是一個人,斯特魯洛維奇也是一個人。我想的是現實主義,這也許是奇幻的,也許是隱喻性的,但最終,我希望傳達的感覺是百分百實際的、真實的和可信的。
界面文化: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在維基百科對你的介紹中,有一句話是:「二重身是你的小說中一個重複性的母題。」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霍華德·雅各布森:不同意。我大概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我尤其喜歡讓男性對話。世界範圍內有很多描述女性友誼的小說,但出於某種原因,卻沒有很多描寫男性友誼的小說。這當然和小說的讀者,和什麼樣的男性在閱讀小說有很大關係。只有很少數男性閱讀文學性的小說,男性讀小說通常會選擇讀驚悚或偵探小說。因此我寫的小說,女性讀者比男性讀者多,比較像簡·奧斯汀或是勃朗特姐妹作品的情況。但我喜歡寫男性友誼,喜歡寫男性和男性之間的對話。
說到這我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會用「二重身」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小說了,但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必要的文學化的形容,因為我並不是從這個詞出發去思考和組織我的小說的。
界面文化:剛剛你也提到,小說中的夏洛克很健談,他和斯特魯洛維奇有很多很多對話,這些對話也幫助讀者走進了夏洛克的內心世界。在寫夏洛克的獨白和對話的過程中,在語言上你是否遇到過一些困難?
霍華德·雅各布森: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是:如何確立一個身處於現代世界的活生生的角色,而非僅僅是一種遺蹟、一種莎士比亞的鬼魂;如何讓這個角色開口說話,但同時確保他的語言保留著莎翁筆下的嚴肅和響亮。當莎士比亞筆下的角色開口說話時,他們有一種特定的莊嚴,尤其是在他的悲劇中。實際上,夏洛克很多時候都是用一種幽默的口氣在說話,但你能感覺到對於莎士比亞而言,角色所說的語言是多麼重要。常常有那麼一絲絲的嚴肅,太過嚴肅就變成了誇張,不夠嚴肅就淪為了庸常。我該如何避免我的夏洛克淪為庸常?
一件我常常會做的,早在寫這本書之前就開始做的事情,是閱讀大量的莎士比亞作品。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成為一個小說家之前,我寫的第一本學術書就是關於莎士比亞的,我也在大學教授文學,主要是19世紀的小說和莎士比亞。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腦海裡充滿了莎士比亞,不僅是莎士比亞的故事,還有他劇中的角色,我時常「聽到」莎士比亞。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這成為了我的一個優勢。
我希望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句子出現在我小說裡的各個地方,並不是要以此為樂,而是要用一些偶然的隱喻、典故和描述,來呼應莎士比亞的世界。書中有來自《威尼斯商人》的,也有來自他很多其他作品的引用,有些顯而易見,有些隱藏頗深。對此最好的描述可能是,如果你一直「聽著」莎士比亞「音樂」,那麼在閱讀和寫作過程中,你絕對不會離他太遠。
界面文化:作為一個莎士比亞愛好者,在你看來,為何我們今天仍然需要莎士比亞?
霍華德·雅各布森:我認為我們如今十分需要文學,因為文學將我們從庸常的政治生活和觀點中拯救。文學能將我們帶到另外一個空間,一個無偏見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作家不必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一直覺得作家其實不應該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應該在寫作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在做什麼。
我認為莎士比亞是就是這種出類拔萃的作家,他不是一個帶有意識形態的作家,嚴格來說,他不是一個由想法構成的作家。當然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但如果要說莎士比亞篤信什麼,我覺得很困難,就像討論莎士比亞的政治一樣困難,比如什麼是莎士比亞的性別政治?他的種族政治又是什麼樣的?我們從莎士比亞身上感受到的是那種強有力的想像,它質疑一切,是一種極具懷疑精神的想像力,所有的一切都亟待被重新發掘。我們也許認為,科裡奧蘭納斯是一位貴族的、精英的怪物,當你進入他的世界時,就覺得需要重新了解這個人物。麥克白是一個謀殺者,但麥克白的想像力卻是文學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想像力,這需要解釋。莎士比亞這種廣闊無私的想像力,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在「寫作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這件事情上,莎士比亞是所有作家的典範。自由寫作應該遠離意識形態,遠離所有這些讓文學淪為庸常政治生活附庸的危險因素。文學世界應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除了莎士比亞之外,我想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作家,他通過書寫(writing)來發掘關於人的真理。
回憶一下我之前提到的夏洛克是鰥夫的場景,莎士比亞並沒有像小說家一樣告訴我們——夏洛克有一個妻子,並且現在因為失去妻子而難過。就是那樣一個轉瞬即逝的瞬間,夏洛克發現戒指被女兒拿走了,他對身邊的人說,「那是我的綠玉戒指,是我跟莉婭還沒結婚的時候她送給我的。哪怕人家用漫山遍野的猴子來跟我交換,也別想我會答應呀。」一個絕妙的描述,漫山遍野的猴子(I would not have given it for a wilderness of monkeys)。我當時想把這本書命名為《漫山遍野的猴子》,漫山遍野的猴子是一個能產生迴響的表達。夏洛克在這裡使用這個比喻,描述了他內心的那種孤寂荒蕪,一片荒原,一個除了猴子——這種不受約束的、貪婪的、醜陋的動物——之外一無所有之地。這就是他內心的真實感受。當我們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聽到這個句子,它將我們的想像力拋出這個世界之外。這句話很重要,它不僅將我們帶進夏洛克的頭腦,還帶進他的內心。在那一刻,我們看到夏洛克內心的色彩、陰影、聲音、噪音以及那種空空蕩蕩。
莎士比亞的另一個偉大之處在於,他通過詞語發現世界,詞語就是媒介。他並非先思考,然後搜尋傳達想法的語言,對他來說,一切始於語言。通過語言,故事才能被講述;通過語言,我們的感受發生變化;通過語言,戲劇發現自己的意義之所在。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作品始於最純粹的藝術,並且一直保持著最純粹的藝術的狀態。對我來說,這是莎士比亞在當下的、甚至是永恆的重要之處。他是純粹之純粹的藝術家。
界面文化:你曾經在大學教授過莎士比亞,學生們對於莎士比亞作品的反映和反饋如何?
霍華德·雅各布森:在我教書的時候,他們確實很喜歡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已經很久不教書了,所以不知道現在同學們的喜好。我知道的是,在世界範圍內都是如此,人們現在無法很好地閱讀了,人們很難集中注意力,他們的注意力被手機、社會媒體和各種屏幕毀掉。人們如今變成了非常糟糕的讀者,並且認為閱讀行為十分困難。我覺得如果我現在回大學教書,我可能會發現即使是最好的學生,也讀不了莎士比亞。
但另一方面,大家會去劇院看戲,莎士比亞的劇還是一直在上演,整個英國愛戴莎士比亞。因此我認為,劇院中的莎士比亞仍然是鮮活的,但真正的問題是閱讀莎士比亞,人們如今不像從前一樣能讀莎士比亞了。這是個問題,但這不僅僅是和莎士比亞相關的問題。當我和在高校工作的朋友聊天時,他們告訴我如今讓學生閱讀有難度的材料是十分困難的。但其實我們知道,越是困難的閱讀體驗,對你就越有益。
界面文化:那你認為在精英教育體制中,是否有神化莎士比亞的傾向?
霍華德·雅各布森:我不認為現在還有這種情況了,我倒是希望有。在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知識分子生活以及教育生活中,都有一種反對這種精英化的傾向。因此現在有一些很好的學校,他們不願意教授莎士比亞,他們會建議教授現代戲劇。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將莎士比亞看得過高,而是我們根本沒有給予莎士比亞足夠高的重視。
註:文中出現的《威尼斯商人》臺詞來自《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方平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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