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起飛(三十四)
文/詹東新
三十年航空人,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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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轉眼小半年過去。
蘭曉天從國外試飛學校培訓回國,去大飛機試飛中心上崗,正式入列試飛員行列。
同樣是飛,這個活可不好玩,按某些人的話說,試飛可是玩命的差事。
國產大飛機102號機的試飛由蘭曉天執行。民航業界,蘭曉天名動南北,鵲噪東西,「九頭貓」的綽號不是隨便給的,是千錘百鍊淬火成鋼浸潤出來的。
C919大飛機的樣機有好幾架,每一架都有不同的功能和不同的配載。102號機與101號機相比,許多方面有重要改進,機載儀器更多,主要承擔動力性能、結構、操控性方面的試驗。以後還要進行航電、照明、客艙系統以及高溼、高溫、高寒、濺水、失速、顫振、大側風、最小離地速度等上千條符合性驗證試驗,尋找出飛機在特殊情況下的性能極限,確定安全飛行的「紅線」。因而102號樣機的首飛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
開始是地試,也就是在地面的跑道上滑行——低速滑、中速滑,多次成功後,進入高速滑,測試飛機的動力、剎車等系統。相比低速與中速,高速滑行有較大風險,因為滑到一定時間與速度,飛機會抬起前輪、再落下,這樣的試驗離起飛只有一步之遙,控制不好,直接就離地而去,演化成了事故,所以得格外小心。但最終的檢驗,還要靠離地試飛。在經過地面系列測試後,令人心跳不已的首飛就在眼前了。
新機試飛,管制中心上下如臨大敵。試飛不同於商業飛行,帶著諸多的不確定,在空中發生情況的可能性大尺度存在,要預先設計好多種方案。當天的指揮人員也是精銳,因為首飛的主試驗區離機場終端區不遠,高度在6000米以下,是以主要的指揮任務落在了進近管制室肩上。
101號機首飛時,葛尖拿的話筒。這次,任務更重,照例由葛尖掛帥。
這天一大早,葛尖、沈夢紗等人匆匆來到崗位上,做飛前的準備。大飛機試飛,機場可不能關,他們還得保證每天一千多架次航班的進出港。
葛尖寸頭白髮,雙眸溢出絲絲精光。沈夢紗一身制服,披肩長發向上向後束起,英姿颯爽。
葛尖沉吟半響,對她說:「這次,你來指揮。」
沈夢紗一凜:「師傅,這麼大的事?」
「飛行本無小事,你已經青出於藍勝於藍。不用擔心,只要把預備會上想到的都做到,一切OK。」
「還是您來吧,我怕手抖。」
葛教頭正色道:「不,必定你來。你只管大膽去做,我在你旁邊。」
剎那間,沈夢紗已恢復平靜,接過值班主位的話筒:「尊敬不如遵命了,那就我來。」
「大膽,放鬆。試飛員是蘭曉天。」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間隱含淚光:「我曉得。」
蘭曉天踏進國產大飛機的駕駛艙,就開始著迷。
感覺就是不一樣,波音和空客,前擋六塊玻璃,咱C919隻四塊,視野超好。一看儀器儀表,也是嶄新鋥亮,光可鑑人。哈哈,終於開上自家的飛機了,不管是試飛或商業飛行,反正是國產的幹線客機。手摸著操縱杆,眼底隱隱有些溼潤。
馬化訊說話一語中的,蘭曉天也是有大國情結的人。這時的蘭曉天,儘管不知道前頭有多大風險,內心是波濤洶湧的。他今天駕駛的大飛機,尚未投入商業運行,只在航展上露了幾次臉,國內外商家已投下了700多架的訂單。一旦正式運輸飛行,不光為本國市場帶來福音,也將為亞、非、拉客戶送去福祉。
蘭曉天職業的原因,到過五大洲的許多國家。長期以來,工業列強仗著技術優勢,憑著製造壁壘,長久壟斷著大飛機行業;通過專銷,從亞、非、拉各國㩴取超額利潤;利用技術高地,大肆盤剝他國,碾擊非發達國家本就不堪的經濟。許多貧國、弱國、小國,買不起價格高昂的新飛機,只能從二手機市場淘來超期服役的老機舊機。發達國家用了二十多年的飛機,他們買來租來,修一修,湊合著繼續用,致使空難多發。誰也不想用老機舊機,但買不起新機怎麼辦?如果中國的大飛機能早一天入市,許多貧國、弱國就能早一天買到價廉、質優的客機。三十年來,咱中國就是不斷突破西方人的技術壁壘,從家電、汽車、輪船、火車到火箭、衛星,將高昂的西方壟斷價格打下來,為地球人民送去福利,也包括發達國家的民眾。眼下,中國的綜合國力和老美相當,工業規模更是從跟跑、並跑到領跑,直線超車越過了對方,時不待我,咱又有什麼理由不為亞、非、拉人民謀更多的福利呢?想到這些,蘭曉天翹了翹嘴巴,覺得自己忽然間長高了幾公分,特別有成就感。他本身就是有故事的人,這下就更有故事了。
通信波道裡傳來葛教頭渾厚的男音:「蘭機長,準備得怎麼樣?」離預定起飛還有點時間,葛尖先來問候。
「葛老師,我這人有強迫症,一早已準備五次了,想讓我不準備都不行,差不多了。」蘭曉天當然聽出是葛尖的口音,不忘幽默一句,「還是喊我小蘭吧,否則都不敢喘氣了。這次還是您親自操刀?」
「不,這次是沈夢紗指揮。祝你順利,蘭機長。」
蘭曉天胸口一顫。今天是她指揮?已經好久不見了,前段時間在外面學習,沒有商業飛行,在波道裡已長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想想這些年,在一起交往的日子,那麼美妙,又是那麼的磕磕絆絆,眼下,她有了歸宿,自己也到了試飛新單位,交集的機會少之又少。不料半年未見,今天在波道裡遇見了。
正思著,就響起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聲:「蘭機長好,我是沈夢紗,很高興今天為你服務,祝你順利!」
「你好。」蘭曉天本想說出久違的「夢紗」兩字,礙於在公共波道裡,別人也能聽見,就說:「謝謝。今天,天上的雲層較厚,不知啥時候能起飛?」
「你們機組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怎麼,有問題?」
沈夢紗瞧了瞧氣象圖,堅毅地說:「當然沒有問題,只要你們準備到位,馬上可以起飛。」
沈夢紗說的是試飛空域的天氣狀況沒有問題。按照管制指揮的分工,起飛的指令由塔臺管制員下達,一旦拉起升空,就由沈夢紗所在的進近室全權接管了。
蘭曉天熱血湧動:「得令,馬上起飛。」
蘭曉天心理美滋滋,開自家飛機的感覺咋這麼好呢?連駕駛杆和方向舵都那麼溜。
「向北,高度3800,沿江口飛。」 他拉起後,沈夢紗的聲音立馬傳來。
「向北,高度3800。」
他複述一遍,加踩油門,將速度提起。頓覺大地向後退去,腳下的長江撲面而來,水上的波紋依稀可見。他駕著C919的102號機沿長江飛了一段,轉而向北,高度上至3800米。
不自覺地往後別了別頭,才發現這是試驗機,不是航班,客艙內除了幾個技術人員,空空如也。思緒飛過,忽而想起那李語柔,要是和她在同一航班,上了巡航高度,她就會送上一杯她親手調製的熱咖啡進來,和他交換一下眼神後悄然退去。但這是試飛,不是客機,當然不會有李語柔。腦間又閃出和她搭班不多的某次經歷。那次機艙失壓,眾人恐慌,他們合力穩住旅客心緒,苦戰一個多小時,堅持著將飛機開至目的地。現在,藍天相望,各在一方。
思緒像流星一樣划過,眼前的現實是,長江隱去,他鑽入一片雲層。
「有什麼不正常嗎?」沈夢紗帶著溫度的聲音。
「報告進近,飛行正常。但空域內的雲系較厚,能見度不佳。」
「明白,請繼續向北。目前,高度8000米以下,南通以東、長江以北的空域已清理乾淨,全部交給你了。」
「謝謝進近。」
「有情況及時聯絡。」她不忘再叮囑一句。
他臉上閃過一抹激動。沈夢紗說的,將一片空域清理出來的意思,是裡面沒有了任何航空器的活動,他可以在其中自由飛翔,即使穿在雲中,也不用擔心和別人發生衝突。
然而,他是新機試飛,有許多的不確定性。試飛前,開了大大小小的準備會,將空中可能遇到的不正常情況理了又理,今天上機前,又將各類險情特情想了又想,心裡邊至少準備了十多套應急預案。但奇了怪了,準備透了的東西往往用不上,原先設計好的不正常預案,沒能用上,飛機刷刷地飛,發動機呼呼地轉,儀器儀表嘀嘀地走。
上天之前,要說他的心裡沒有七上八下,那是假的。已提前給父母打了電話問安。昨晚還記了日記,預防出點什麼么蛾子,畢竟是風險試飛。遺書啥的就省略了。但當他開啟了引擎,心中便是一片祥和,他是心理天賦超一流的飛者。國產大飛機,孕育十年,一朝亮翅,而他,就是今天閃動翅膀的那個人。
此前,經過短暫的滑行,他駕著的樣機,如蟄伏已久的雄獅,聚著天地精華的浩瀚之氣,仰頭升空,氣勢直衝霄漢。在這片屬於他的江湖中,他像一個遊泳健將,自由徜徉在空中的海洋中。他穩穩地從幾百米,爬到3800米,又從3800米升至6000米,在這個空域中做著各種動作,試驗著設備的各種性能,完成著一道又一道的習題。近兩小時的飛行,102號機一路都像是激動花朵的綻放,帶著他的激情,也帶著無數人的激動。感同身受,他由衷感到,這才是真正的國產飛機,絕不是人家的複製品,雖然還可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波折和反覆,但就是本土造。複製別人的,只會陷入魔道。
將那爿試飛空域交給蘭曉天后,沈夢紗回頭照顧其它航班的進出。葛尖也不吭氣,但一直在旁觀摩。只見她吐氣如蘭,輕重有度地梳理著空中的「圓圓點點」,盤的盤,進的進,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一會兒的功夫,將原本讓路給蘭曉天的機群如風一般散開了,空中交通恢復正常。
葛教頭特地揚手看看腕錶:對機場進出港航班的運行只影響了5分鐘。5分鐘後,所有進出航班恢復正常。而在半年多前,101號機首次試飛時,前後共有130個航班取消,延誤者不計其數。
瞧著面前這位弟子紅撲撲的臉蛋,葛尖的內心蹦出了四個字:驚才絕豔。不由感嘆一聲:長江後浪湧前浪,前浪可以退休了。廉頗未老,尚有飯否?
蘭曉天像做夢一樣。兩個多小時的試飛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想像中可能發生的大事怪事危事沒有發生。下了機才敢多想,新款機試飛生死攸關,古今中外,新機開發,試飛過程驚險萬分,事故不斷,有的甚至機毀人亡,演繹了許多不成功的先例,從而斷送一款產品。而他沒有,氣衝霄漢上天,四平八穩落地。面對美少女獻上的鮮花,他忘了接。面對洶湧上前的記者的話筒與鏡頭,平時不羈嘴舌的他竟說不出話,雙眼一熱,噗地流下幾朵淚花。
7
國產C919大客機102號機首飛成功後,沈夢紗等管制員們鬆了口氣。
那個周末,她應邀去跳了場舞,伊點點來約的她。已經五個多月沒去舞場了,感覺挺享受的。伊點點曉得她和蘭曉天拜拜,——應該說從來就沒有對上眼,便主動來示好,約她去「放鬆放鬆」。
在舞場中,意外遇見了李語柔等幾個極品空乘,她們也說許久沒來了,飛得累,出來「調節調節」。沈夢紗瞧瞧她們的身後,沒發現蘭曉天那幾個機長。一忖,他已去了試飛中心,和李語柔她們不在一個航空公司了,平時自然聯繫少,也可能他有了另外一個社交圈。
一閃又快過年了。
葛尖晃眼間五十朝外,進一步朝退休的時間點而去,但對過年還是有些期許。他是航空家庭,天上地下,過年過節最忙,但在心理上還是有個盼頭,要過年了,莫名其妙地興奮一陣,也不知為個啥。
白雪梅、戈暉幾個鼓動著,趕在年前聚次會。對他們這些老管而言,不大可能出長假,也就這點愛好與鬧猛。白雪梅最起勁,拉人聚會是她的最愛。她還曉得,蘭曉天明年或許要去閻良或東營基地試飛,碰面的機會更稀缺了,想提前過個小年,在一塊玩個小團拜。等真正到了春節,他們這些交通人都是勞碌命,又將傾巢而出,撲在一線,值班的值班,加班的加班。人家春節,他們春運。
地點還在葛尖家裡,熟悉、熱鬧。菜還是安排外送,白雪梅負責。自從葛尖那次生日會後,每年要聚一二次。家宴,既自由奔放,又不怕人說閒話。參加人員除了葛尖夫婦、白雪梅、戈暉、沈夢紗、蘭曉天外,伊點點顯得格外主動,幫助白雪梅張羅這張羅那,勁道比沈夢紗還粗。
葛尖叫上了馬化訊。他們幾個都是業務骨幹,曾經為航班正常出謀劃策,立下汗馬功勞,工作上配合默契。這是沈夢紗想開口又不知怎麼開口的事,葛尖心有靈犀,一下點了題,也不用她瞎費心了。
沈夢紗還想請李語柔,航空公司的形象代言人。原本,李語柔和蘭曉天是一塊工作的,現在見面機會基本消失,又顧慮到伊點點的複雜心態——名花和名花在一起,也是要起風波的。就跟葛太太小楊商量,小楊說:我來請,都是一個公司的,李語柔善良、活潑、有才,還是公司的代言人、優秀乘務經理。由小楊出面,伊點點也不好說什麼。
照例是現磨咖啡,泡普洱茶,擺圓臺面。照例是白雪梅的關係,錦江大廚的菜送上門。照例是蘭曉天、戈暉等男士自帶紅酒、香檳前來。
為了這個周末聚會,好幾個人專門跟同事換了班頭。對於航空業的一線工作人員,想在某一天的下午或晚上湊齊喝個茶,飲場酒,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即使提前幾天換好了班,中間遇到突發情況,還是有不到的。
這天中午,伊點點打電話給葛尖,說遇到點情況,單位的南主任讓她臨時進去,會診個廈門地區的天氣情況,估計需要點時間,請他們先開場,不用等她,那邊結束後馬上過來。葛尖深為理解,他們這類工作的性質就這樣。
當天下午三點,蘭曉天早早來到葛家,衣著光鮮,頭髮鋥亮。之後白雪梅、戈暉、沈夢紗等依次來到。先到的開始喝咖啡、喝茶,中西合璧。美好時光,莫過於此。
五點正,門鈴響,小楊開門。空乘名花李語柔一襲長裙,款款來到,雙手一捧鮮花送給葛氏夫婦。進門後,瞥一眼蘭曉天,小臉微紅。分別和每一位頷首,挨著同事小楊坐下。
名單上就缺馬化訊了。
「馬上開餐了,怎麼還不到?」小楊問葛尖,「打個電話,催催?」
葛尖將目光轉向沈夢紗。沈夢紗埋頭喝茶,當作沒聽見。
白雪梅說:「我來打。這個馬化訊,一向準時的,今天不知怎麼搞的。」
葛尖說:「他自己開車,接電話不方便。我們還是邊喝茶邊等吧。」
戈暉說:「瞧著一大桌子菜,都快流口水了。這馬哥怎麼還不到呀。」
李語柔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瞟一眼蘭曉天,他也正好將目光瞄到她這頭,四目相交,李語柔觸電似的漂開。
伊點點倒打了個電話過來給沈夢紗:「快了,會診終於快結束了。廈門海峽上空,這鬼天氣,一歇歇雲,一歇歇雷雨,一日三變。快結束了,一會從單位出發趕過來,估計八點前能到。」
沈夢紗說:「不急,位置給你空著。」
「八點才到?這個伊點點,真以為美人不用吃飯。」戈暉嚷嚷道。
沈夢紗說:「人家那是工作。」
「就馬化迅還沒聲音。」白雪梅說:「唉,這個馬化訊,真的不比馬化騰,人家多結棍,差不多成華人首富了。」
「哈,啥人能跟馬化騰比。」
正說話間,門鈴響起。馬化訊的頭伸進來,說:「誰在嚼我舌頭?怎麼覺得右耳朵發燙呢。」
眾人齊笑。笑到一半,很快驚住。分明看到他的身後還有一個人,一個英武的青年,寸頭黑髮,滿臉的書卷氣,眼中放著柔和的光。
「於飛,怎麼是你!」戈暉哇哇大叫道。
「對,是我。」於飛溫言道。
「咦——」白雪梅臉部幾乎僵住。
葛尖摸了摸鼻子,弱弱的啊哈一聲。
沈夢紗雙頰酡紅,悄悄伏下頭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