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宮戲裡,我們經常能聽見一個讓人生理不適的詞語——奴才。
向皇上匯報工作的時候,左一個「奴才謹奏」,右一個「奴才跪奏」;接到皇上的聖旨,動輒「奴才跪誦之下不勝悚懼無地自容」,「奴才伏讀再三更切悚惶」....
與「臣」相比,作為清朝特色的「奴才」,有著什麼樣的特殊意味?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接下來跟大家簡單聊聊。
一
學者們普遍認為,清朝大臣自稱「奴才」的原因,來源於滿洲「舊俗」。朝鮮《李朝實錄》記載:
....清帝對於手下的大臣,也是當作僕從驅使。乾隆朝,朝鮮使臣便曾看到,像和珅、福長安輩數人,俱以大臣常在御前,言不稱臣,必曰奴才,隨旨使令,殆同皂隸,殊無禮貌,可見習俗之本然。....
不過,根據《滿文老檔》等史料的記載看,單純地將其歸結於「舊俗」,似乎並不十分準確。我們可以基於清朝(後金)的時間線,進行探索。
《滿文老檔》封面
在努爾哈赤時期,滿族諸貝勒、大臣多為直接面奏有關事宜,且上下尊卑身份並不明顯。
滿洲貝勒、大臣多為武官出身,有事大多當面向「汗」匯報;即使有必須書寫成文而奏事時,行文也較為簡潔,開始以某某「疏稱」,文內或不涉及自稱,或以「我等」而謂。
如天命八年九月初五日,烏什泰奏曰:「自撫順之戰以來,從徵數處,八處被傷。來遼東之年,曾授以備御之職……我之盡心效力,旗大臣等皆知之。」
努爾哈赤
皇太極即位後,滿洲貝勒大臣在奏事時,開始有「臣」的自稱出現。
天聰三年,莽古爾泰奏文中就有「臣等」字樣。天聰六年正月十七日,管兵部事貝勒嶽託奏書於汗曰:「先誅遼東、廣寧漢人……臣愚以為,若能養撫此眾……」。而漢族大臣奏疏時,通常沿襲明朝慣例,以「姓名+謹奏」開始,在文中或文末自謂「臣」。現存的天聰朝六至九年的漢文臣工奏疏,文官行文稱謂基本上為「某某謹奏」,自謂「臣」。
看著是不是很熟悉?
天聰九年開始,皇太極明確要求滿洲諸貝勒、大臣,(至少)要在正式要以「臣」自謂。如天聰九年正月元旦朝賀時,規定所有班次叩拜時,禮部啟心郎祁崇額(祁充格)要喚「某大臣率眾叩拜汗」。
坦誠說,這是皇太極重視「君臣上下尊卑」的開始。因為就在天聰九年的十二月,時任梅勒章京的漢臣張存仁,建議皇太極要通過儀式、服飾等,嚴格界定君臣的「尊卑秩序」:
....汗乃一國之主,出警入蹕,宜加謹慎,務令多派親信侍從人員,前護後擁,俾官民知有天子之尊也……我國官制雖定,然在外官民莫分,行止坐立貴賤無別。異日大業克成,必為新人譏笑,故不可不別衣冠顏色及貴賤等級也。....
天聰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諸滿洲貝勒、大臣請皇太極「受尊號」時的奏言中,不僅出現了「汗若受尊號,彼時君臣之道自然成也」,還出現了「俾臣不可永年」、「俾臣夭折」之類的記錄。這些曾經與皇太極具有同等地位的滿洲貝勒們,首次以「臣」自居,宣誓效忠。
皇太極
在皇太極改國號為「清」之後,其「皇權」意識逐步覺醒。崇德元年六月初六日,他鑑於國中「言語書詞」方面「無禮」的局面,特別降諭:
....初我國之人,未諳典禮,無論言語書詞,不分上下尊卑。今閱古制,凡上言下對,各有分別。自今伊始,定其上下之別。嗣後,凡其文上報,達於汗者,謂之「具奏聖汗」。達於親王、郡王、貝勒者,謂之「啟」。達於大臣者,謂之「呈」。汗之所言,無論書之言之,俱謂之「上諭」。凡汗出言,謂之「降旨」,臣工對汗問答,謂之「奏言」……至大臣等,勿謂之「有職者」,曰為「官員們」。....
從皇太極的「降諭」中可以肯定,至少在崇德之前,「滿洲舊例」中並無體現君臣尊卑的「稱謂」;至於他所提到的「古制」,肯定是明朝體制。
皇太極主持創製的「新滿文」
在「皇權」意識逐步膨脹的皇太極看來,通過君臣「稱謂」的改變,可以有效確立起自己神聖的君王權力和地位。當皇太極率軍遠徵朝鮮時,留守盛京的諸王在匯報工作時,書云:
奉命留守盛京城和碩親王濟爾哈朗、鎮守西邊牛莊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鎮守北邊噶海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等跪奏寬溫仁聖汗。
由此可見,清朝在入關以前,其君臣語境下的稱謂,就已經經歷了從「平等」到「有高下」的過程。
二
學者們普遍認為,君臣語境下「奴才」一詞的出現,是隨著康熙朝使用奏摺制度後,開始出現的。從現存康熙朝滿文硃批奏摺中,最早開始於君臣語境下使用「奴才」自稱的時間,為山東巡撫佛倫於康熙二十九年遞交的奏摺。
巡撫臣佛倫謹奏:聖主降旨:朕體安。欽此。奴才不勝欣忭……臣自幼荷蒙聖主養育之重恩,何敢少[稍] 懷私念,而誆皇父。
康熙
此前佛倫所遞交的奏摺,均以「臣」自謂;後面的奏摺,大多以「奴才」自謂。從佛倫「自稱奴才」開始,奏事官員的「自稱」,可分為三種情況:
以山東巡撫佛倫、兩江總督傅拉塔、兩江總督阿山等為代表的滿洲大臣,是較早以「奴才」自謂的大臣。康熙三十四年以後,如兩江總督範承勳(鑲黃旗漢軍人)、閩浙總督郭世隆(鑲紅旗漢軍人)等漢軍大臣,均以「臣」自謂。開始奏事時自稱「臣」,隨後或數年後改稱「奴才」的,如山東巡撫王國昌(正白旗漢軍)於三十五年稱臣,至四十二年亦稱奴才。。
八旗騎兵,以騎射聞名
簡單地說,最早在奏摺中自稱「奴才」的佛倫等人,多出身於滿洲「上三旗」,並與皇帝有著特殊的關係。如佛倫(舒穆祿氏,正白旗滿洲人)曾謂:
奴才何人斯,萬歲主養育奴才……奴才心切,曾想奮勇前往叩見皇父,奏陳奴才肺腑之言……今見此皇上聖諭,不敢褻瀆。惟渴念皇父而哭死耳。誠有邊警,老奴才必行之徹底,以報皇父之重愛。從奏疏中可以看出,以「奴才」自居的佛倫,不僅「養育宮中」,還稱康熙為「皇父」。對於皇帝,除了敬畏之外,還有感激和愛戴的意味。
由此可見:
這些從小養育宮中、與康熙有著「養子名分」的滿洲大臣,是最早以「奴才」自謂的群體;這裡的「奴才」,與今天的卑賤意味,有著極大的反差。可以說,最初使用「奴才」稱謂的主要是近侍和愛臣。
多倫會盟(康熙27年),喀爾喀蒙古諸部正式被納入「中國」版圖
康熙五十年以後,除身份較為特殊的諸皇子和議政大臣宗室蘇努等,始終稱「臣」外,幾乎所有的滿洲大臣在奏事時,都以「奴才」自稱。
如康熙五十七年七月,山東巡撫李樹德(漢軍)在奏報審訊僧人成脈時,折內「山東巡撫奴才李樹德」、「奴才至愚極陋」、「奴才查得」等等字樣。這說明,此時君臣語境下的「奴才」稱謂,已經普遍為八旗大臣所使用。
三
值得玩味的是,雍正即位之初,卻發布禁令,不許大臣自稱「奴才」。「上以奴才既稱奴才,而大臣亦稱奴才,甚不合體,禁止之」。
雍正元年正月初三,雍正收到了閩浙總督覺羅滿保的請安折:
福建閩浙總督[奴才](臣)覺羅滿保謹奏:為請安事。奴才滿保跪請皇上萬安。硃批:朕安。臣、奴才全都一樣,嗣後寫臣可也。
其中,「[奴才]」是奏摺原文,被雍正帝刪除,「(臣)」為硃批修改所加。
釣魚的雍正
同年八月十六日,雍正發上諭:凡奏章內稱臣稱奴才,俱是臣下之詞,不宜兩樣書寫,嗣後著一概書寫臣字,特諭。
不過,儘管雍正一再「三令五申」,但還是有不少滿洲大臣以「奴才」自稱。終雍正一朝,「臣」或「奴才」的使用比較混亂,一人在一份奏摺內兩種稱謂混用的情況也經常出現。可以猜測,雍正對「奴才」稱謂的,後續採取了聽之任之的態度。
彈琴的雍正
乾隆即位後,開始將君臣間的「稱謂」,當做駕馭群臣的手段。乾隆二十三年二月,乾隆以上諭的形式,對滿洲大臣奏事的稱謂,,作出了規定:
....諭軍機大臣等。滿洲大臣奏事,稱臣、稱奴才,字樣不一。著傳諭,嗣後頒行公事摺奏稱臣,請安、謝恩、尋常摺奏,仍稱奴才,以存滿洲舊體。....
對於滿洲大臣,乾隆規定,奏事以「公私」來區分「臣」和「奴才」的稱謂。
1)以「機構」組織名義上的奏摺即為「公事」折。從康熙朝出現「奴才」稱謂開始,凡是以機構名稱如理藩院、內務府等名義上奏的文書中,均以「臣衙門」、「臣部」等署名。
2)奏事大臣以公職身份而上的題本為「公事」。內務府奏事,應該多為「皇家事」和「內廷事」,但是凡是以「總管內務府大臣某某謹奏」開頭的奏摺,內文中涉及具折者時一般書為「臣衙門」或「臣等」。
3)凡是以個人名字直接奏事的奏摺,均以「私事」視之,具折人以「奴才」自稱。
乾隆
實際上,這一「規定」一直延續到了光緒年間。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署理伊犁將軍廣福奏請將鄂奇爾巴圖等補放察哈爾營佐領驍騎校折」中,就書「奴才廣福謹奏」。
不過,當滿漢臣僚列明會奏一折時,到底該怎麼稱呼?乾隆三十五年閏五月,漢臣周元理與滿臣西寧等列名會奏一折內,分別自稱「臣」與「奴才」,這讓乾隆頗為不爽,「殊覺可笑」
….至折內列名處,西寧、達翎阿則稱奴才,周元理則稱臣,殊覺可笑。臣僕本屬一體,均系奉上之稱,字義雖殊,其傳則一。滿漢臣工自稱,固有不同。然遇部院章奏,雖滿洲大員,亦一例稱臣。而滿洲督撫奏地方公事亦然。並非以奴才之稱之為卑而近、稱臣為尊而遠也。即如滿洲大學士,在朕前亦自稱奴才。而漢人雖丞簿末秩引見,亦皆稱臣。豈丞簿漢員因此遂得謂尊於滿大學士乎! ….
此事過後,一些漢臣為保險或邀寵,凡在會奏場合,一味以「奴才」自稱。不過,乾隆對此並不領情。乾隆認為,在滿漢臣多人合奏時,要均以「臣」開頭。乾隆五十一年閏七月,漢臣徐嗣曾與滿洲大臣常青聯銜「俱稱奴才」,受到了乾隆的訓斥:
殊不知政體....至徐嗣曾,原系漢員,聯銜具奏,尤不應如此。著傳諭常青,嗣後除請安謝恩外,凡遇地方事件,俱照例一體稱臣,不得仍稱奴才。並諭徐嗣曾知之。
清朝的「滿蒙聯姻」
另外,從康熙朝開始,所有武官在匯報工作時,必須以「奴才」自謂。康熙五十一年三月,貴州提督王文雄(順天大興人)在一謝恩折內稱:「貴州提督總兵官奴才王文雄跪奏為恭謝天恩事….伏念奴才至微極賤….俾奴才犬馬戀主之忱亦獲少遂於萬一」等等。
乾隆三十八年夏四月,署理涼州鎮總兵喬照,因其奏摺內以「臣」自謂,遭到乾隆帝的訓斥。
....今覽其奏謝折內,書銜稱臣,殊屬不合。武員即官至提督,亦稱奴才,此乃向來定例,喬照豈容不知。雖臣僕本屬一理,稱謂原無重輕,但喬照甫加總兵,即如此妄行無忌,足見其器小易盈。恐在彼管理屯務,亦未必如俞金鰲之經久妥協。著舒赫德傳旨嚴行申飭,並留心訪察。如有自滿貽誤,即行據實參奏, 毋稍瞻徇。....
從清朝皇帝對武官自謂的嚴格要求看,有著一定強化其從屬意識和忠誠度的意味。
四
進入晚清時期,隨著皇帝統治權威的下降,「奴才」稱謂也開始「遭遇危機」。鹹豐以前偶然出現的不書「奴才」字樣的奏摺,在光緒後期開始頻繁發生。
光緒皇帝
光緒二十八年,江蘇巡撫恩壽「屢次折件,均系稱臣,殊屬不合。著傳旨申飭。」相隔不到一個月,湖廣總督端方也因「屢次折件,均系稱臣,殊屬不合。著傳旨申飭。」恩壽、端方稱臣,並不是孤立的現象,而是反映了一種趨勢。
光緒二十七年以前的奏摺裡,所有滿臣均自稱「奴才」;光緒二十八年到三十年之間的奏摺中,滿臣或避免出現自稱,或在應該出現自稱的位置以空格的方式處理;從光緒三十年開始,有滿臣以「臣」自謂者。如光緒三十年九月初一,吉林將軍富順奏事片中,就出現了「臣等複查無異」。
外逃的慈禧和光緒一行
到了光緒三十三年七月,安徽廩貢生李鴻才在其「渾融滿漢畛域」的條陳中,公開提出「滿臣不宜稱奴才」論,朝廷隨即令下會議政務處議。
宣統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海軍部大臣載洵等人正式奏請「永革奴才稱謂」。很快,清廷發布了正式廢除「奴才」稱謂的上諭。至此,「奴才」稱謂在「制度」上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當然,留給清朝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
作者/來源:汗八裡文藝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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