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尖木措的時候,他頭戴藏式禮帽,身著漢式衣服,披著一身陽光,正準備驅車送兒子到海晏縣上學。
甘子河流域在青海湖北岸,草場豐美富饒,我想起遠方那些嚷著叫著要來青海的朋友,看見這樣的一片草場,該有多麼歡喜。
尖木措是達玉村的團支部書記。達玉村是甘子河流域有著300戶牧民、13萬畝草場的牧業村。站在這裡,達玉村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布景,只有藍色與黃色,空闊遼遠。
尖木措的家是新蓋的,院子敞開,房屋四四方方。堂屋正面的白牆上,掛滿了彩色照片。
要說,牧人的心猶如鏡子般亮堂,草原一樣寬廣,他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時,牧人的眼睛是用來欣賞草原、遠望雄鷹、看護牛羊的。一般來說,牧人的眼裡容不得沙子。但是,見四處的遊客來到草原上,拍照留影,流連忘返,他們也很自豪。他們知道草場是美的,河邊的野花是美的,更不要說自己家的草場與青海湖緊緊相連。
尖木措常常教育村民,不要學那些看看你們的草場、與你們家的牛羊照個相就伸手要錢的人!青海湖是大家的,草原是天賜給我們的,誰都有享受大自然的權利。
達玉村的人很自覺、很寬容,他們認可尖木措的話。遊人把垃圾扔在草原上,牛羊吃了塑料不消化,吃了帶有重佐料的熟食會得病。達玉村的人沉默著,等遊人走了,把垃圾撿起來燒乾淨。
其實,尖木措是地地道道的外鄉人,出生在日月鄉。10歲的時候,糊裡糊塗地由親戚帶到達玉村,留在一戶人家當了放羊娃。幾年後,長大的放羊娃,頭髮亂蓬蓬,又稀裡糊塗地做了這戶人家的上門女婿,成了達玉村的人,自然就愛上了達玉村,愛上了自己的媳婦,自己的家。
尖木措的媳婦放羊去了。尖木措很忙。家裡的1800畝草場上有溫泉,有地下水,還有一條小河。本來是不用多操心的,牛羊夠吃了,尖木措又是這樣踏實肯幹。但,尖木措生就操勞的命,他不僅把心操在了自己家的牛羊上,更要緊的是,尖木措發現這片草原上的野生動物普氏原羚、黑頸鶴,湖水裡的裸鯉更需要呵護。
原以為尖木措只是一個能說會道、明事理、會打理家庭打理村子的團支部書記。誰想到還是一位了解生態、懂得保護野生動物的土專家。達玉村的草場夠不著邊,視力再好的人也只能看到一角角。但隨便一個角落裡,都會出現普氏原羚躑躅的身影。
1996年冬天,尖木措親眼目睹,有人藏在陰暗處,用槍打死了十幾隻普氏原羚。那時,他不懂什麼是普氏原羚,什麼是高原型哺乳類動物,什麼是種群。但他明白,這種在草原上跑得飛快的野羊,對草原是有益的。野羊撒過尿的地方,草勢比別的地方旺盛。草皮被破壞的地方,有野羊的糞便,就會很快長出新草,恢復原貌。野羊只吃青草的尖尖,不會像山羊連草根一起啃下來。野羊喝水極文雅極有度,只輕輕啜飲草尖尖上的露水。
每天清晨放羊,尖木措都在數。數到最後,發現這片草原上的野羊被打得剩下不到30隻了。尖木措很心疼!他不知道野羊就是普氏原羚。那時,他只管叫它野羊,有營養草原、修復草原的作用,是草原真正的主人。後來,他又了解了很多。作為生活在青海高原上的瀕危物種,普氏原羚的消失,將意味著又一個種群的消亡。
因為普氏原羚的奔跑速度太快,給它帶來了殺身之禍。草原上密布著高大的網圍欄。可是,狼緊隨在身後,必須跨越才會有生機。衝不過去,就被掛在網圍欄上,網圍欄上的刺很堅硬,通常會被掛得血肉模糊。
受過培訓的尖木措,說起話來很專業。這使我完全相信,他在村子裡說話的分量。在家裡主事的尖木措,首先把自己家的草場分出8000多畝讓給了普氏原羚,自己則以每畝40元的代價租草場放自己家的羊,草場不夠用,就把自家的羊關在羊圈裡餵玉米。
普氏原羚有了相對安全的草場,再不必四處奔波,遭遇天敵或人為襲擊。看著原羚在他自家草場上,慢悠悠地來回散步、吃草,尖木措心裡美滋滋的。從此,他們家的草場成了普氏原羚的活動場所。
後來,野生動物保護法嚴令禁止捕殺野生動物,逮住了要判刑7年,人們不敢輕易造次。但是,雪線後退,沙化面積越來越大,草原無法承受過大的載畜量。且人口增加,草場越分越小,網圍欄越來越密,使普氏原羚棲息地嚴重萎縮,生存困難。2013年,尖木措又閃過一個念頭,騎著摩託到了海晏縣。愣是從私人手裡,要回來100多棵小松樹,種在了湖東岸。結果,一夜的大風就把樹苗刮跑了,斷了他這個夢。
大雪天,是難熬的日子。無處覓食的普氏原羚,冒險涉入草場中心。可怕的是,餓極的狼早已等得不耐煩。逃生中,普氏原羚常被無法逾越的網圍欄掛住,慘死在鐵絲網上。尖木措又想起另一個辦法。把自家的羊賣了,從別人手裡買回儲存的草,一捆捆撒在積雪覆蓋的草原上,讓謹慎敏感的普氏原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吃到草。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放心。
帶著冰冷的乾糧和飲料,尖木措叫上村裡的德先加、萬瑪才讓和自己的弟弟多傑頓珠,在大雪紛飛的草原上騎著摩託車巡查,遇見被網圍欄掛傷的普氏原羚,就簡單包紮一下往家趕。1996年到2014年,尖木措碰到了約莫80隻受傷的普氏原羚。但遺憾的是,救活的很少。
即使這樣,普氏原羚的數量還是有所恢復。經科學檢測,近年,青海湖流域普氏原羚數量上升到1000多隻。
上個月,尖木措獨自巡查,發現了一隻被尖刺掛掉左眼的小原羚。他無比憐惜地脫下藏袍裹了受傷的小原羚,又用圍巾包住它的眼睛,緊緊抱在懷裡,拼命往家趕。可回到家後,它還是死了。
尖木措的藥箱裡有青黴素、針管和包紮用的紗布。他常用治家羊的方法救助普氏原羚。骨折了,就用木板固定。皮刮破了,就用紗布包紮後放在暖棚裡,餵藥、曬太陽。用酒精、鹽水消毒。如果是輕傷,經過他簡單的手術治療,受傷的普氏原羚,20天後能緩過來。但網圍欄上的尖刺鋒利,一般傷勢都重,血很快就流幹了。
站在青海湖東岸的達玉村,一道弧形的海岸線發著螢光。草浪在風中滾動,湖水在輕輕蕩漾。可是,人太貪婪了,什麼也不想放過。前幾年,到湖岸偷偷捕魚的人很多。冬天,冰封湖了,砸出窟窿來也要盜,尖木措氣憤地說,沒法子,我就動員村民白天夜間地去湖岸守護,在湖岸設鄂博、祭海,這才好多了!
裸鯉生活在青海湖水體,是唯一沒有因歐亞大陸相互碰撞、青藏高原隆起、海洋退去而消亡殆盡、存活於青海湖的水生物種,假如湖水裡沒有了唯一的裸鯉,水位下降,草原變荒,食物鏈斷裂。最後,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怎麼過?
尖木措說,一開始,村子裡的人並不理解我,給大家把道理講清楚了,都支持我。有些村民還主動和我一起巡查,觀察野生動物的數量,檢查是否有疫情,及時處理或救助。
一會兒,尖木措的弟弟多傑頓珠和村裡的會計德先加來了,萬瑪才讓沒來,他們都是熱心救護野生動物的人。多傑頓珠有些靦腆,德先加老練持重,作為在村子裡說話頂事、會算帳的會計,能熱衷於野生動物的保護,讓我肅然起敬。
酥油茶暖身子,飄著濃鬱的香氣。我大大地喝了一口又一口。
德先加漢話不如尖木措流利,但是挺幽默。他說,尖木措多年來保護動物,連動物都知道,不怕他。三月底,湖水還沒融化,一隻築巢的黑頸鶴吃不到東西,尖木措就每天給它丟玉米吃。過了幾天,它看到尖木措,不僅不怕,不跑,還衝他咕咕地叫呢,像是要認個親爸爸。我們都樂了。
草原的12月是寒冷的,可太陽曬在身上,暖融融的。草原有草原的樂趣,城裡的人體會不到。
巡查在冬天顯得尤為重要。尖木措需要了解普氏原羚的數量、受傷的情況。斑頭雁是否飛走啦,大天鵝是不是飛回來了,黑頸鶴在什麼位置築巢,有無疫病疫情。
一會兒,尖木措從暖棚裡抱出來一隻普氏原羚。這是一隻被尖木措救助的雌性普氏原羚,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得帶到救護中心悉心護理。為了救助普氏原羚,尖木措專門蓋了暖棚。家裡吃玉米的羊卻被關在狹小的羊圈裡,顯得有些擁擠。小原羚的左腿瘸了,幸運的是,活了下來。
小原羚眼睛黑亮,毫無忌憚地望著我。我有些不敢正視,弄不清楚,人為什麼在拼命汲取它的生命之源、反覆考量它能力的同時,不願意為它的生存多考慮一些。尖木措不再說什麼,一直痴痴盯著他曾抱在懷裡餵過藥餵過奶的小原羚,它被舒舒服服地放到車上。說了一中午的話,他一口茶都沒喝。
尖木措頭腦聰明,做事專心。他知道,草原上的人最應該做什麼。他朝天揚起頭,眯縫起小眼睛。他感到榮幸的是,已被管理局聘為一名協管員,這個被許多人不屑一顧的職務。此刻,他正在太陽下享受這種樂趣。
草原是牧人的家,更是野生動物的家,只有保護好自己的家園,才配做達玉村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