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甲型流感一周奪命21人」「H3N2病毒仍在活躍」「香港甲流肆虐病死率高」……上個月,H3N2流感疫情的新聞佔據了報紙和網絡的頭條。4個多月的時間,感染人數過萬,有300多人死亡,超過了香港當年因非典死亡的人數。
「但H3N2流感其實是『老病毒』的再次瘋狂。」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曾光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遠遠不止327人」
「1968年和1969年,H3N2流感病毒就曾在香港肆虐,致50多萬人患病。」曾光解釋,「這些年來,H3N2流感病毒雖未在人間消失,但其流行率會有波動,人們對H3N2型流感病毒的免疫力也逐漸降低,從而導致本次H3N2流感流行。」他估計,「香港這次H3N2流感的致死人數遠遠不止327人,因為流感的危害往往會被其他現象掩蓋:很多患有癌症、心臟病等慢性病的患者,其實死於流感,但死因不會歸結為流感。」
當然,H3N2流感並不會像非典一樣引起人們的重視。非典不僅奪人性命,還對社會的穩定產生很大影響,人們在心理上恐懼它,「恐懼的傳染比流行病毒快百倍。」這種恐懼又在人們心理上加重了疾病的危害,如此循環。
「但流感的流行沒有伴隨恐怖的傳染,面對流感,人們就有點『麻木不仁』。歸根結底是人們不了解流感,對流感有誤區。」
實際上,人們低估了流感的危害。有史以來,殺死人最多的傳染病就是流感。1918年和1919年,西班牙流感造成全世界約10億人感染,近4000萬人死亡,而當時世界總人口約17億人。迄今為止,那場流感是人類歷史上最致命的傳染病。曾光說:「與其他傳染病病毒不一樣,流感病毒每年都會變異,人們剛對一種流感產生免疫力,又會面臨新的病源。」世界衛生組織每年要分別從南北半球收集資料,給出兩個處方,指出要接種的流感疫苗,沒有一個疾病讓世界衛生組織重視到這個程度。「在中國,上至國家流感中心,下至各地區、各縣市,都要做監測。」
怎樣對付流感?曾光說:「流感疫苗就是便捷的預防手段,特別是對孕婦、老人等特殊人群。」2009年起,北京市已經免費為老人兒童接種流感疫苗。最近一段時間,曾光正為另一種疫苗奔波。他連著兩次給北京市政府寫參事建議,建議市政府給北京市老年人免費接種肺炎鏈球菌疫苗。「肺炎鏈球菌疫苗對抵抗霧霾也是有效的,當然接種絕不只是為了霧霾,沒有霧霾也應該接種。」最近,他在北京疾控中心獲得消息,他的「進言」很有希望被採納,他會心一笑,「心裡踏實了很多。」
「我寧可不去學習,也得說話」
曾光是一位來自基層的流行病專家。從1970年起,他在農村縣衛生院做了9年臨床大夫。後來,他考上協和大學,研究生畢業後進入流行病學微生物學實驗研究所,負責全國傳染病疫情的統籌監測。1985年,他獲得公派出國的機會,到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學習。
在美期間,曾光參加了美國疾控中心舉辦的一次專家講座。那位專家研究了全世界華人肝炎的分布版圖,用數據表明,華人是世界上患肝炎最多的人群,即便在歐美,華人患肝炎的比例也要比當地人高得多。他認為,要徹底解決華人肝炎問題,就要像臺灣那樣從外國大量進口肝炎疫苗。曾光坐在臺下,聽得很不舒服。
講座結束前,主持人把最後一個發言機會給了曾光,因為全場只有他一人來自中國大陸。曾光首先感謝這位教授對華人肝炎的關心,感嘆他的研究範圍如此之廣,很多地方中國的專家都沒有涉足。他接著說:「但中國這麼大,不只有臺灣,誰也生產不了這麼多疫苗,我們也沒錢買。但我想告訴大家一件事,我昨天從人民日報得知,中國已經生產出第一批A肝疫苗。在這方面,中國還會進步,也許二三十年以後,你今天說的這些數字,都將被顛覆。」話畢,全場熱烈鼓掌。美國疾控中心一位負責人專門走過去對他說:「你講得很好,在這樣的場合,你應該為你的國家說話。」
不久後的一天,曾光接到一封邀請信,請他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活動。奇怪的是,來信人沒署明身份,只在信的末尾籤了一個名「Jimmy」。曾光跟同事聊起此事,沒成想,那位同事瞪著眼說:「這可是前總統吉米·卡特啊!在美國,只有他不署自己的頭銜。」後來他得知,原來是那位疾控中心的負責人向卡特中心推薦了他。
卡特邀請他參加的是全球衛生諮詢會。參會的有三部分人,一部分是重要國家的衛生部長,一部分是哈佛大學等公共院校的院長,另外還有各大財團代表。會議主題很明確——討論卡特中心能為世界公共衛生做什麼。與會者討論熱烈,但曾光發現,各組討論的問題都很細碎,「卡特中心應該控制哪些疾病,應該關注兒童營養問題」,如此種種。曾光提出異議,但小組組長——美國公共衛生學院院長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大會總結時,各組發言依然大同小異。主持人問有沒有補充發言的,曾光舉了手。美國公共衛生學院院長再次示意曾光,不要提出異議,並悄聲告訴他:「你可以到我院學習,我們可以提供獎學金。」曾光心想:「我們現在身份平等,都是代表,你不讓我說話,反而讓我去你們學校學習?」那時候,中國人獲得免費學習的機會很難,「但我寧可不去學習,也得說話。」
曾光認為,卡特中心最大的特點是它有卡特,但卡特是政治家,不搞技術,也沒有錢。世界公共衛生要搞好,需要技術和錢,但技術和錢不能保證世界公共衛生一定能搞好。曾光發言說:「卡特中心的任務,應該是研究國際公共衛生政策和社會結構,把錢和技術結合起來,用在基層。」大會結束,卡特說:「全場我只贊成曾光一人的說法。」
從那時起,「要說話」「有主意」就成了曾光的一大特點,他的這一特點多次在其人生中重要時刻顯現出來。
「還有你這樣的專家?」
2003年,非典席捲全球,時任衛生部廣東省流行病學專家組組長的曾光,成為國務院赴北京非典防治督查組成員和非典防治顧問。
他去廣東實地調查時,發現很多醫院沒有如實上報疫情,有的醫院兩天內收治了40多個感染者,不敢報告,又不敢不報告,於是今天報兩個,明天報三個。國務院防治非典指揮部收到這種疫情報告,誤以為病人數量是持續增加,實際上卻是疫情瞬間突增,過後就平緩了。
帶著這些發現,曾光作為專家參加國務院防治非典指揮部的疫情分析會。會上,他被安排第一個發言。他直言指出,指揮部每天接收的疫情數據不準確。話剛說出口,「指揮部一位領導就打斷了我:『你別說了!我們就靠這些數據指揮的。不靠這些數據,我哪有別的數據?!』當時疫情極為緊張,領導的脾氣也很大。」
這句話讓全場鴉雀無聲,就在此時,曾光又舉了手:「各位領導,你們不是要聽專家意見嘛,能不能讓我說完。」之後,他把在廣東調研時發現的問題一一闡述。會議間隙,曾光走到那位領導跟前說:「不知道我剛才講清楚了沒有,沒講清楚我可以再解釋。」那位領導樂了:「還有你這樣的專家?我聽說你講課不錯,以後你給我講一課吧。」
不久,曾光接到通知,要他到中南海給中央政治局委員們講課。講稿交上去,曾光發現有些內容被刪減了,「那些都是我最精彩的部分,都打著記號呢,刪了我也得說。」比如疫情公開化的問題、非典在潛伏期沒有傳染性的結論等。
發言中,他還提出非典期間人口流動的問題。非典暴發後,很多農民工返鄉,如果感染者把非典病毒帶到農村,會更難控制。曾光提出建議:「如果讓國家計生委動用人口網去監測返鄉民工,就可以迅速發現疫情。」建議剛提出來,坐在曾光身後的衛生部領導忍不住了,「他輕敲我桌子,說『照稿念,照稿念』,他可能覺得我是流行病專家,不該不請示就在如此場合言及其他部委的工作。」但這位領導不知道,這是「裡應外合」的結果——曾光要給政治局委員講課前,就有相關領導找到他,提出這個想法,希望他幫忙「請戰」。
曾光笑著對記者說:「講課後,國家計生委連夜寫請戰書,檢測非典期間的農民工返鄉問題,請戰書第二天送到了中南海,當天就被批准了。」如今,71歲的曾光還是北京市政府參事,「關鍵時刻還能給北京市出出主意」。他覺得很滿足。
對於現在許多人害怕的傳染病,曾光說:「只要發現得早,再厲害的傳染病,火燒得再大,我們也不怕,我們有瞭望哨,我們國家每年都制定公共衛生預案,從口岸嚴格把關,從學校等公共場所把關,發現疫情,迅速轉移到醫院隔離治療。只要控制好第一棵樹,最多會波及到一小片樹林,不會演變成大火,現在中國完全有這個能力。」
本刊記者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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