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初秋的傍晚,在北梅竹胡同那座靜謐的四合院裡,我翻檢著那些久已發黃的文稿和信件,一些塵封的往事慢慢浮現出來。在那些支離破碎、記載著片言隻語的紙片中,我偶然發現了「唐瑜」和「二流堂」這兩個名字,不禁眼前一亮。
現在回想起來,《二流堂紀事》的編輯出版,充滿了一種偶然性。
1995年2月,出於對圖書編輯和出版的熱愛,我放棄了在安徽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的機會,離開了守候近十年的象牙塔,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安徽文藝出版社,從事我一直嚮往的編輯出版工作。
其時,正值20世紀90年代中期,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思潮已經開始消退,但各種社會思潮仍然活躍,文學也仍然被我這樣的文學青年所仰慕。我以巨大的熱情,投入到出版工作中,從學習編輯基礎知識開始,邊學邊幹,加班加點,埋頭書稿,很快進入了編輯角色。在前輩們的指導下,一年之內我協助編輯了5本書稿,不久就獨立組稿,開始了職業出版人的工作和生活。
作為編輯,敏銳發現優質圖書的眼光和能力是必備的職業素養,而這一切又都建立在對市場的充分了解和對作者資源的充分掌握上。換句話說,發現比編輯更重要。體會到這一點,是源於我和《二流堂紀事》一書的緣分。那一時期,頻繁地去北京、上海這樣文化資源豐富、名家匯集的城市調研市場和組稿約談,是我這個編輯新兵每月的工作常態。90年代,交通、酒店等服務業還不發達,我常常一個人,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北京,然後,再坐公交車和地鐵,在北京滿大街找住宿的地方。常常一住一個星期,跑書店,跑作協,跑各類文學期刊雜誌社和文藝團體,挖掘各種書稿資源和出版人脈;在堆滿書稿的簡陋辦公室和資料室裡,或是在快餐店和公園的長椅上,和那些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作家、學者暢談文學,策劃選題。其時,作為一家地方出版社的編輯,我的出差經費極其有限,而北京的快捷酒店還未出現,出差往往不得不住在北京城郊的小旅館裡,在偌大的北京城,常常為了約見一個人,就要跑上一整天。也許是被我的熱忱所感染,也許是被我的辛苦所感動,許多好心的朋友幫我出主意、想辦法。其中一個朋友,促成了我和北梅竹胡同6號的緣分,由此促成了《二流堂紀事》的編輯出版。至今,我仍然認為,這是我個人編輯生涯中的「第一本好書」。
北梅竹胡同往事
北梅竹胡同6號位於北京的市中心,是一座傳統的老四合院,有大小七八間房,寬敞開闊,走進院子,一眼就能看見那棵蒼勁茂密的老槐樹。據說原房主老夫婦隨女兒移居美國了,於是將這個大四合院租給上海一家外貿機構,用作在北京的辦事處。真是個好地方!出門百米就是王府井,大名鼎鼎、號稱全國圖書銷售風向標之一的王府井書店就在附近,許多大型政府文化機構也都是咫尺之遙。處繁華鬧市而居幽靜之所,對於我這個來京組稿調研的外地編輯來說,真是一個絕好的住處。因為是朋友介紹,住宿幾乎是免費,還可以交極少的夥食費,搭辦事處供應的工作餐。這很好地解決了我這個當時還很清貧的年輕小編輯的許多困難,為我經常跑北京開展編輯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徵求了我所在出版社領導的意見後,我執意按正常出差住宿標準交納了住宿和就餐費用,順利地入住北梅竹胡同6號,開始了我經常性的赴京組稿工作。
那是1995年的初秋,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空氣清新,秋陽燦爛,秋光老熟。
很快我就和辦事處的人們成為朋友,他們對我這個從遙遠的合肥千裡迢迢來京組稿的小編輯充滿了善意。其中有位王姓副主任,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溫文爾雅,見識淵博,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聽說我是文藝出版社的編輯,此行是來北京聯繫作家,組織稿件,格外熱情地和我大談文學。因為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我們相談甚歡。有一天,說著說著,他突然笑著和我說:「你知道嗎?我們辦事處租用的這家四合院的主人,聽說也是個文化名人呢!」
原來前期租房是王主任負責的,主人因為在美國,委託親戚辦理的租房手續。交接完畢打掃房屋時,王主任在西廂房角落裡,發現了一大堆雜誌和文稿等雜物。他是個細心人,仔細翻檢了這堆「破爛」,居然發現裡面有一些信件,署著吳祖光等人的名字。吳祖光這個人,王主任是知道的,他覺得丟了可惜,又想著說不定哪一天,主人還會想起它們來,於是就收拾起來,放在一個塑料編織袋裡,擺進了廂房的雜物堆。王主任笑著說:「你不是編輯嗎?你可以看看,那些破舊的文稿信箋,說不定有什麼價值,說不定還能找到好東西呢。」
其實剛一聽到吳祖光的名字,我就開始興奮起來。大學時,我讀過他的《風雪夜歸人》,那是那個年代中文系大學生必讀的作品之一。於是,我迫不及待地請求王主任,趕快帶我去找那個塑料編織袋。
那個初秋的傍晚,在北梅竹胡同那座靜謐的四合院裡,我翻檢著那些久已發黃的文稿和信件,一些塵封的往事慢慢浮現出來。在那些支離破碎、記載著片言隻語的紙片中,我偶然發現了「唐瑜」和「二流堂」這兩個名字,不禁眼前一亮。作為中文系畢業生和曾經的中文系教師,「二流堂」三個字,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它們和抗戰時期中國文化藝術界的許多名人,如夏衍、吳祖光、金山、盛家倫、張瑞芳,等等,都曾發生過緊密的關聯。
那是在抗戰時期的重慶,烽火連天。從上海、北京、南京等地輾轉而來的文化、戲劇、電影、美術、新聞界人士吳祖光、丁聰、呂恩、張正宇、張光宇、盛家倫、戴浩、高汾、高集等人沒有地方落腳,回國參加抗戰的愛國華僑唐瑜,就在重慶四德村為他們搭建了一座竹結構的簡易住房。房子初名「碧廬」,「碧廬」的「碧」字,應當取自竹的翠色,但也有人說,這個名字來源於大廳裡的一隻壁爐。受周恩來的指派,在南洋時就與唐瑜的兄長唐大杏很熟悉的夏衍,經常過去關照他們,郭沫若等人也常去探望。這時的黃苗子和鬱風,儘管自己都有房子住,也常去和他們混在一起,徹夜聚談,放言高論。1943年1月,重慶《新華日報》紀念創刊五周年,舉辦文藝晚會,戲劇家歐陽山尊、李麗蓮演出了解放區的著名歌劇《兄妹開荒》:勤勞的妹妹改造好了不愛勞動的「二流子」哥哥。臺下坐著的借住在唐瑜簡易竹樓裡的文化人,大多居無定所,食無常炊,沒有固定職業,過著近乎「二流子」一樣的流浪生活,看了這個劇,一時興起,就相互對稱「二流子」。有一次,郭沫若又去看望他們,隨口玩笑道:「你們這些人啊,都是無業無窩,就像『二流子』,我看你們這個地方,乾脆叫『二流堂』好了!」在座的人聽了,齊聲叫好。郭沫若又興衝衝地要為「二流堂」題匾,後因紙墨沒有準備好,只得作罷。
「二流堂」就這樣,於戰爭的烽火中出現了。
重慶是座山城,四季多雨,冬天更是陰霾,要靠炭火取暖。眾人圍爐而坐,常常徹夜不眠,針對戰局,縱論國事,這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實在是一道奇異的文化景觀。夏衍因此而有「一流人物二流堂」的妙論,成為抗戰時期文壇的一段佳話。
但這一段文人佳話,後來卻釀成大禍。幾十年後的1967年,「二流堂」被打成中國的「裴多菲俱樂部」和「反黨小集團」,到了「文革」期間,凡在竹樓住過,或是參加過聚會的文化藝術界名人,都受到了牽連。有很多人,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才得以平反。
對於中國文化界這個著名的公案,大概的情形我是知道的,但也只是從夏衍的《懶尋舊夢錄》和一些文化名人的回憶文章中,隱約知道一點片段。事情的前前後後究竟是怎樣的呢?「二流堂堂主」唐瑜又是一個怎樣的人物?他為什麼要造「二流堂」?他後來的命運如何?這些似乎迄今為止都沒有詳細的記載,而那些和「二流堂」產生關聯的一代文化精英,因「二流堂」而改變的人生,也對我產生強烈的吸引。在歷史的長河中,雖然這些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但作為一名出版工作者,一個文學愛好者,我有責任、有義務,用我的工作為他們、為後人,還原歷史的真相,留存歷史的記憶。我於是萌生了將「二流堂」的故事編輯出版的強烈願望,並且因此而興奮不已。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一決定,將促成我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一批才華橫溢的學者、作家和文化人士的緣分,使我有幸走進歷史深處,聽到許多有趣的故事,感受到那一代文化精英的生活態度和精神面貌,仰慕到許多美好高潔的靈魂。
而作為一名文學編輯,這一切也讓我獲得了寶貴的工作經驗,豐富了我的人生。
「二流堂堂主」唐瑜
我最迫切希望聯繫上的,是「二流堂堂主」唐瑜。
很快,通過王主任,也是通過唐老先生的親戚,我輾轉聯繫上了遠在美國的唐瑜先生。
唐瑜祖籍福建漳州,其兄早年在緬甸經商,財力雄厚。1927年,15歲的唐瑜讀了潘漢年主編的半月刊《幻洲》後,深受潘漢年革命思想的影響,於是給潘漢年寫了一封信,表達了對革命的嚮往。1930年,由潘漢年推薦,唐瑜參加了左聯的籌備工作,成為左聯早期重要的盟員之一。他和潘漢年的友誼,此後也持續了一生。唐瑜到上海之後,主編了《電影新地》《銀座》《電影藝術周刊》《中國電影日報》《小小畫報》《聯華畫報》《民族呼聲》《早報》等眾多的進步文藝刊物,是一個不應該被遺忘的左翼文藝戰士。但他被人們記住,卻是因為「二流堂」,自從出資建造了「二流堂」,從此一生榮辱,皆與之密不可分。
唐瑜晚年,先是和家人居住在香港,後又旅居美國和加拿大,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
按照老先生的話說,雖然這麼多年來,他也陸續寫了不少有關「二流堂」的文字,但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是「一時興致所至,隨手的塗鴉」,並未進行完整的梳理和總結,因此對於出版一本書來說,還缺乏系統性和完整性。而且,「二流堂」涉及的人和事紛紜複雜,歷經的時間也久遠,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一直延續到「文革」之後,如何梳理和整理,對一位80多歲的老人來說,也確實是一件負擔很重的事情。因此在和他商議這件事時,他既高興又為難,十分矛盾。老先生的態度,讓我有些擔心。得知他在不久後將回國過春節,我請聯繫人再次轉達了我編輯出版「二流堂」故事的決心,並請他轉告唐瑜老先生,我一定會全程參與,協助他回憶往事,整理資料,豐富素材,完善書稿,請他放心。
1995年歲末的一個下午,在北京郊外一處新建的住宅樓裡,我第一次見到了「二流堂堂主」唐老先生,以及他的夫人李德秀女士。唐老先生雖已年過八旬,個子矮小,但看起來神清氣爽,溫文爾雅,有著一雙又慈祥又敏銳的眼睛。客廳裡溫暖而明亮,老先生精神爽朗,侃侃而談,以一口帶著潮州口音的普通話,講述著他和「二流堂」的糾葛往事,以及他坎坷多劫的一生。從毅然離開南洋富商之家,進入三四十年代上海灘的《聯華畫報》,講到抗戰時期,遍地烽煙,他輾轉來到重慶,賣掉了半把金梳子,籌錢建造碧廬,收容從內地逃亡來的文藝界人士;從「二流堂」通宵達旦的聚會雜談,講到當時他們一批進步文藝青年意氣風發、情緒激昂地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從新中國成立初期,他激情澎湃地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講到被打入「牛棚」艱難度日;從吳祖光、黃苗子、丁聰、盛家倫、趙丹、戴愛蓮、馮亦代等一批文化人的浪漫情懷、崢嶸歲月,講到他們的人生際遇和始終不變的理想追求。老先生輕聲慢語,娓娓而談。我激動不已,情緒隨著老人的講述跌宕起伏,也更加堅定了要用自己的工作,為這些被歷史塵封的美好事物,留下文字印跡的決心。
對於一個編輯來說,遇到一本好書,就像遇到一個令你心儀的人,那種滿心歡喜,如沐春風,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
那個下午,隨著老人的講述,我的情緒不斷大起大落,對即將編輯出版的書稿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也充滿了信心。但老人似乎有些猶豫,在侃侃而談的同時,也表示自己年歲大了,加上常年旅居海外,聯繫起來不太方便,也不知能不能把這個書稿很好地完成。我當即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做他的助手,幫助他整理相關資料,理出寫作脈絡,確定內容框架,列出寫作大綱,包括整理相關文字。因為「二流堂」涉及人物眾多,我建議採用隨筆的形式,圍繞「二流堂」的人與事,來記述相關的世事百態。這個編輯思路,得到了唐老先生的認同。那個下午,我們一老一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如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每一句話,都仿佛說到彼此的心中。
「兩地奔波」的書稿
告別北京冬日那個溫暖的黃昏,我抱著一堆散亂的文稿和資料,回到了合肥。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長時間沉浸在唐老先生一生的坎坷遭際之中。我想無論多麼困難,都要把這本書做出來,給被「二流堂」定義的那一批文化人一個交代,給歷史一個交代。
我將這本書暫時定名為《二流堂紀事》,並很快進入前期雜亂繁重的資料收集與整理工作。
1979年8月19日,《人民日報》在醒目的位置,刊登了文化部為「二流堂」問題徹底平反的消息。通過對資料一點一點的收集與整理,我對「二流堂堂主」唐瑜的為人也愈加敬佩,很慶幸自己的編輯生涯,甚至自己的一生,能遇見這樣一個品質高潔的人。很多細節令人感動,令人難以忘懷。抗戰期間,滇緬公路通車後,唐瑜曾到仰光去。返回重慶時,胞兄唐大杏送給他兩部大卡車和一部小轎車,一部卡車上裝有當時的暢銷物資,另一部卡車上裝有食品,供重慶的朋友們食用。每當大家需要用錢時,唐瑜就拿出一部分物資出售,到最後連車都賣了。
在戰時那段艱難的歲月裡,唐瑜幾乎成了重慶一批文人的主要「生活來源」。當時從上海、北京、南京流亡到重慶的文人,大多窮困潦倒,吃住都是大問題。最開始,夏衍帶著妻子兒女一家四口來到重慶,住在重慶中一路下坡,唐瑜蓋的兩間「捆綁房子」裡,那是戰時重慶窮人住的一種泥牆竹架的臨時性建築。唐瑜和夏衍各住一間,沒有門牌。為了寄信方便,夏衍在屋前豎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依廬」這樣一個典雅的名字。後來,到重慶來的朋友越來越多,唐瑜乾脆在「依廬」的坡下租了一塊地,自己繪圖設計,自己監工建造,蓋起了一排兩層的大竹樓,這就是「碧廬」。用夏衍的話說,唐瑜「呼朋引類」,讓沒有房子住的朋友都住了進去,讓風雨飄搖中的文化人,在戰時有一個棲身之所。他們談笑風生,縱論國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在國難當頭、戰火紛飛的年代,他們無法也無暇預測到以後,他們甚至覺得,「二流堂」是一個文化人的烏託邦,寄託了戰時重慶文人們的情感和理想。以至1948年在香港,喬冠華還說:「將來在北京,『二流堂』可以再搞起來的,繼續做團結文藝界人士的工作。可以搞成一個文藝沙龍式的場所,讓文藝界的人有一個休閒的地方。」
在整個編輯過程中,我感到我的精神和情感,在慢慢接近中國文人的內心,接近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化中最高潔的部分——家國情懷與文人情操。那段日子裡,我不斷地在北京與合肥兩地之間往來奔波,與暫居北京的唐老先生保持著熱線聯繫。那個時候,電話還不暢通,網絡遠沒出現,交通也不便利,特別是與海外的聯繫,尤其困難。因此,我必須在唐老先生回美國之前,和他確定書稿的內容和脈絡,最好能夠列出寫作大綱。很快,我把選題思路和內容框架整理成文字交給了唐瑜先生,書名就是我與他商定的《二流堂紀事》,內容主要有四部分:第一部分是有關「二流堂」及與之相關的人與事,從「何物二流堂」說起,講到「文革」浩劫,再到眾人的劫後餘生;第二部分是老人談自己一生的世事滄桑和人生際遇;第三部分是憶舊懷人、故人故事;最後一部分則是唐老先生自己的各類隨筆雜談,內容駁雜,有飲食男女,也有南鴻北雁,並按照唐老先生的意願,收集他與夏衍、陳荒煤、吳祖光、新鳳霞、黃苗子、鬱風、龔之方、黃宗英等老朋友的往來書信,意在「留存更多歷史的痕跡」。
提綱寄去後,很快得到老人的回信,老人還隨信寄來了他整理的部分書稿。他甚至寫了前言,行文一如他的風格,生動詼諧,題目也別具一格:《鼠年回憶錄——代前言》。1996年正當鼠年,也是老先生的本命年。在信中老人說他即將回美,後期會整理寫作出更多的內容,還答應為了本書的出版,「今年將多回國寫字交差」。信末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已經將我準備為他出一本有關「二流堂」圖書的事,告訴老朋友們了。大家都覺得是一件大好事,都想講講真實的「二流堂」,已經有吳祖光、黃苗子等好幾個人,自告奮勇要為他的書寫序了。
這讓我大受鼓舞,也大大鬆了一口氣。
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唐瑜老先生果然如他所承諾的,兩次回國,每次都帶來新的稿件和舊的資料。這期間我們書信往來、電話交流十分頻繁。因為老人耳朵不靈,講話也比較吃力,所以每次他回國,我都立刻趕去北京,與他當面交流,或是用筆溝通。這樣,到1996年的年底,《二流堂紀事》書稿就基本成形了。
那些久遠的面孔
正如唐老先生所言,他的人緣極好,書稿還在整理期間,就收到了吳祖光、黃苗子與鬱風夫婦、邵燕祥、姜德明諸位先生的四篇序言。黃苗子先生還專門為本書題寫了書名。封面則用了著名漫畫家丁聰先生專門為「二流堂」畫的一幅漫畫,畫的是狗拿耗子,一隻貓卻懶懶地在一旁睡覺。丁聰也是「二流堂」堂員之一,是唐瑜多年的老朋友,這幅畫的名字就叫:《二流堂主,專管閒事》。封底用的是夏衍老人的題詞:「二流堂主不朽。」字體遒勁有力,很有氣勢!至於「二流堂主之印」,是北京著名金石家王十川先生的作品,因為前後有些故事,唐老先生特別囑咐說,這方章要印在封二,還在書中專門寫了一篇有關它的小文章。因為序言有四篇,唐老先生又篇篇喜歡,於是就決定四篇都用,並且用抽籤的方式,決定了四篇序的先後排序。稚子之舉,赤子之心,可愛,可笑,可敬。
在與唐瑜老人相處交流的過程中,他這種率性、隨意、風趣、幽默的舉動,比比皆是;他那發自內心的對生命的善意和熱愛,歷經磨難後的通達和包容,以及心境的單純和乾淨,都讓我感動。也因此,在整個編輯過程中,我都感到無比的喜悅和快樂。
編輯這類書的難點,是史料尤其是圖片的缺失。經歷了幾十年時光,無數的戰火與劫難,老人留存的圖片已經很少了。僅保留下來的幾幅圖片中,有一幅極其珍貴,是當時著名演員呂恩站在重慶「二流堂」舊址前的照片。這是目前留存的有關「二流堂」原址的唯一圖片,可稱「海內孤本」。雖然圖像模糊,而且以人物為主題,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出重慶中一路下坡「二流堂」的整體面貌,居然是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洋樓,寬敞的花園,有著上海灘的氣息。
夏衍曾說過:像唐瑜這樣的好人,今後再也找不到了!
也因此,我一定要把這本書編輯出來,把這段珍貴的歷史留存下來,分享給世人。
雨打風吹,好書永在
1997年4月,《二流堂紀事》終於正式出版了。全書由「風雨篇、滄桑篇、憶舊篇、神仙篇、補白篇」五個部分組成,分別從「文革」劫難、革命經歷、舊友新知、見聞感想等幾個方面,敘述了唐瑜一生的經歷和與「二流堂」有關的文化人的遭際,力求最大限度地保留歷史真實。當我把第一本散發著油墨氣息的樣書寄給唐瑜先生時,我的心中充滿了喜悅。樣書得到了老人極大的認可,這讓我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老人開了一個長長的名單,委託我把書送給他的每一位好友。而老人的很多朋友:吳祖光、新鳳霞、馮亦代、黃宗英、邵燕祥、丁聰等人,我都是懷著無比景仰的心情,專程登門,一本一本送到他們的手上。
《二流堂紀事》的出版,在當時的文化藝術界引起極大的反響,尤其是在文藝圈內,一時成為談論的熱點。這當然一方面是因為「二流堂」的名聲太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二流堂」所牽扯的許多人都是現當代文藝界的學者名流,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顆投向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層又一層波瀾。
《二流堂紀事》之所以能夠從一系列的懷人憶舊文章、專題性回憶錄和人物傳記中凸現出來,固然與當時的社會情緒和歷史語境有關,但放到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去考察,則更能看出它所具有的特殊價值和文化建構意義。時代的轉換、政治的動蕩,《二流堂紀事》折射出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二流堂」的文藝思想及其與主流文藝思想之間的關係,也豐富了我們對於歷史複雜性的感知。通過「二流堂」的歷史流變,我們不僅能夠清晰地梳理出 1949年前後,它與左翼文學傳統之間的關係,也可以看到它對新時期文學乃至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格局的影響,揭示出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時期文學,與20世紀50年代乃至更早的左翼文學之間的連接和呼應。而這,也正是「二流堂」之於中國現當代社會乃至文學研究所具有的特殊意義。
若干年後,三聯書店的編輯輾轉聯繫到我,希望獲得此書的再版版權。其時三聯書店負責此事的副總編輯汪家明先生,是在山東畫報出版社編輯過《老照片》的著名出版人,我們並不認識,也沒有直接聯繫,只是通過朋友交流。當時因為地方出版社的種種局限,《二流堂紀事》首版後未能再版。為了不埋沒這本好書,也是出於對三聯書店的信任,社裡考慮再三,最終忍痛割愛,轉讓了再版版權。三聯書店很快以極精美的裝幀再版了《二流堂紀事》。唐瑜先生拿到樣書後,專門籤贈了一本給我,書中還附上他最新的照片。在三聯書店再版新書中的《二流堂主自傳》中,唐老先生寫到他的「出版大事記」時,特別寫了三件事:「範用囑編潘漢年紀念冊《零落成泥香如故》,魏紹昌為我編《阿朗小品》,馬曉芸為我編《二流堂紀事》。」
能得到唐瑜先生這樣的讚許,我激動不已;而能在三聯書店再版《二流堂紀事》,更算是這本書的一種美好歸宿吧。很多年後,我和汪家明先生在一次會議上相逢,那時他已經調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而我也離開了編輯崗位,來到安徽美術出版社從事經營工作。席間交談起來,才恍然知道,因為一本書的緣分,我們其實多年前就早已相逢,不禁感慨萬分。
(本文作者為安徽出版集團國際合作部主任,歷任安徽文藝出版社編輯、編輯室主任、社長助理,安徽美術出版社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