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教授:春晚核心導向應是維升中華民族文化認同感
央視春晚的特殊地位,決定它應有準確定位、必要底線和正確導向
近日一場論戰讓春晚之後略顯沉寂的輿論場又開始沸騰。2月8日,清華大學美學教授肖鷹發文《春晚導演莫學「蘇紫紫」》,對春晚語言類節目總導演馬東提出批評。2月9日,馬東專門開通博客,進行了言辭激烈的回擊。這場論戰引起媒體強烈關注,也將公眾的注意力引向了未來春晚的方向之辯。
2月13日,此前謝絕過多家媒體採訪要求的肖鷹教授,接受了中國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他說,接受本報專訪並非回應馬東博文,而是希望從正面、建設性的角度,探討一些關於春晚的問題。
春晚明星化競技化的背後,是文化演藝行業被利益集團化了
中國青年報:您為什麼對今年央視的春晚不滿意?
肖鷹:這其實是一個怎樣看待央視春晚的問題。有人說,春晚不就是讓大家樂一樂嗎?但你不要忘了,央視春晚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節日和中國中央電視臺的結合體。春晚有今天的地位,與近30年來春晚主創人員的辛苦奉獻有關,但更是改革開放新形勢下的國家體制決定的。
央視春晚的特殊地位,決定了它不能只是樂一樂。它應有準確的定位、必要的底線和正確的導向。
我認為,春晚要定位於中華民族的春節聯歡。它的導向,是在21世紀新形勢下,維繫和提升全球華人的民族文化認同感。春晚的底線,是要尊重新時代中華民族的倫理道德、生活情趣和個人尊嚴,讓人們在樂一樂的同時,沒有感到被取笑、侮辱、歧視、排斥。
但在近年包括2011年的春晚中,我們看到不少節目,特別是作為收視重點的小品、相聲,喪失底線的問題日益嚴重。
前幾天,一個朋友跟我聊天,說除夕一家老小看春晚,看到小品《同桌的你》說到「走進一個苞米地,此處省略多少個字」時,他10歲的女兒跟著大人們一起笑起來,讓他覺得特尷尬。
這幾年春晚語言類節目充滿類似噱頭,好像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難道國人非此就不樂了嗎?
中國青年報:逗樂是相聲、小品的看點,招大家笑了,還不好嗎?
肖鷹:你不能用笑或不笑作為藝術價值的標準。我們是要讓大家笑,但也要笑得有點意思,不失尊嚴。趙本山和春晚導演的問題,在於他們片面地以取悅大多數人為藉口,以製造低俗的「笑果」為能事,把春晚觀眾的趣味一再往低處拉。
按照他們的邏輯,要讓觀眾樂,就只能以嘲弄殘疾、智障等弱勢群體,用挑逗性的曖昧想像為技巧。這是低於廣大公眾欣賞趣味和倫理底線的,而且也低於農民的倫理底線。
春晚導演和趙本山一味強調只有「俗」才能滿足大眾需要,仿佛大眾天然不能接受「雅」。在他們看來,「俗」和「雅」好像水火不容。這實際上是歪曲審美規律。在人類審美活動中,「俗」和「雅」只是不同的審美表現形式。「俗」並不是「低俗」,它在形式上是純樸自然,在內容上是新鮮生動,也就是大家講的「接地氣」。這樣的「俗」文藝,大家都欣賞。劉姥姥進大觀園(《紅樓夢》經典回目——編者注)俗不俗?侯寶林的相聲俗不俗?但它們都是中國人共同喜愛的文學藝術。「俗」不能是形式上的粗製濫造和內容上的陰暗猥褻,「俗」不能是「低俗」。公眾對現在春晚的普遍不滿,學界對春晚的嚴厲批評,就是針對它的「低俗」。春晚導演和趙本山們在回應時,偷換概念,硬把「低俗之辯」,炒成「雅俗之爭」,這是掩人耳目。
春晚主辦方一直強調,國大人多,眾口難調,因此春晚難辦,有些觀眾不滿意是理所當然的。這話聽來似乎是那麼個理,但其實也是逃避責任的託詞。中國人多,但都是中國人吧?大家認知、情趣差異大,但都生活在21世紀的中國吧?如果你找著了「21世紀中國人」這個文化共同點,就確定了春晚的操作底線。在這個底線上尋求多樣化、差異性,你就遊刃有餘。
我認為早期的春晚導演對這個共同點找得準,對底線把握得也好,留下許多廣受歡迎的經典節目。現在的春晚導演,為了出「笑果」一味趴在底線上活動,能不低俗,能不招罵嗎?
中國青年報:您認為春晚究竟應當怎樣定位?對於春晚主要演員固定化,比如「趙本山釘子戶」,您有什麼看法?
肖鷹:春晚辦了28年,為什麼只成就一個趙本山?難道不是春晚定位和節目創新機制出了問題?
我有一個問題,春晚究竟是體現我們民族文化趣味、表現春節喜樂祥和的舞臺,還是要成就「只有第一、沒有第二」的商業娛樂競技場?
我認為,春晚不應成為商業競技場,春晚是萬眾聯歡。然而,多年演變下來,春晚現在不僅變成了壟斷性的娛樂競技場,而且還變成了「星工場」。為什麼那麼多人打破頭要擠進春晚?因為春晚不僅是藝人演員圓夢之地,也成了表演者和其背後支持者一夜暴富的地方。
小瀋陽2009年一上春晚,就從一位普通的商藝演員一夜成為「全國紅星」,身價猛增。是小瀋陽演技高嗎?他真為觀眾奉獻了藝術佳作嗎?成名三年了,小瀋陽的表演,今天不僅被專業人士也為普通觀眾所詬病,批評聲音日隆。但連續三年,趙本山「帶病堅持」帶他上春晚,為什麼?說白了,因為趙氏商演集團要想可持續發展,需要新的大腕作賣票招牌。
春晚本來是一個全民公益聯歡晚會,現在卻辦成了央視借國家傳播資源的創收機器。春晚為什麼不能自我批評,為什麼對於民調的負面信息和學界批評一概排斥?
繼陳佩斯、朱時茂、趙麗蓉之後,趙本山是最受觀眾喜愛的小品演員。如今他為什麼會被人們譏諷為「釘子戶」?除了趙本山及其團隊長期「將局限作優勢」外,春晚導演恐怕也難辭其咎。
中國青年報:春晚節目長達四個半小時,為什麼您只說趙本山的小品?
肖鷹: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看春晚就是看趙本山」;「趙本山好了,春晚就好,趙本山不好,春晚就不好」。你看一下春晚的歷史會發現,春晚曾有很多打動人心的節目,不僅有小品,還有相聲、歌曲、舞蹈。前些年的歌曲《常回家看看》,樸實、真情而優美,非常感動人心,不僅一時間唱遍大江南北,數年後還在流傳。但在近幾年的春晚上,有幾首歌能讓人記住?
我為什麼就揪著趙本山不放?第一,他太重要了;第二,他的問題也太大;第三,他的影響太嚴重。要將春晚從目前的困局中撥出來,趙本山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春晚對個別明星的過度依賴,春晚現在的競技化、幫會化,造成了春晚現在的狀況。而春晚明星化、競技化的背後,就是文化演藝行業在商業化發展過程中,被迅速地利益集團化了。在這個格局下,靠一兩個導演的確難以扭轉乾坤。
中國青年報:但也有人說,只要普通老百姓都喜歡趙本山的小品,這就足夠了。
肖鷹:這種說法顯然低估了21世紀的中國民眾,包括農村民眾的眼界、素養和精神需要。近年來,春晚舞臺充斥著低俗化、反智化。他們現在不敢嘲笑權貴、富賈,就一味嘲笑弱勢群體。比如今年小品可以嘲笑為了一套房子離婚的人,他們為什麼不嘲笑那些把房價炒到天上的地產商和「地王」,為什麼不嘲笑那些專靠「土地財政」升官發財的「父母官」?
儘管如此,我並不認為權貴、高官和老百姓是對立的,他們仍會有共同點。春晚的定位就應該是全民聯歡,全民聯歡就應該找大家的共同點。大家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慾,都有相思、懷舊,都有父母弟兄、妻子女兒。為什麼不把這些美好的東西展現出來?美好的東西就沒有「笑點」、沒有「娛樂價值」嗎?
春晚是活的中國文化符號,對國內演藝文化有著不可替代的導向作用
中國青年報:您認為,春晚導演到底該怎麼做?
肖鷹:如果春晚是一盤菜,春晚導演應該做採購而不是廚師。春晚為什麼難辦?就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當成了廚師,自己在設計節目,這就是越俎代庖了。當你去做採購時,就會發現,你的演員就是全國人民。
最好的春晚節目,應該從民間選擇。為什麼大家認為春晚節目越來越假,脫離生活?關鍵就在於「閉門造車」。總導演把一批人圈起來搞「找笑點競賽」。現在的小品、相聲,都是導演「指定」的一批「春晚專業戶」,在黑屋子中做腦筋急轉彎的產物。姑且不講他們究竟有多大心思在專務此事,就是全身心投入,這樣的運作模式也是上缺氧氣下缺地氣。
我認為,春晚導演的功能,就是在對當年度全中國文藝的廣泛了解、對當下中國民情的廣泛了解和對中國時代精神的深入認知的基礎上,把優秀的節目選擇出來,組織晚會的編排、表演。
春晚回歸民間,一方面要向民間取材,另一方面是要引導民間,引導民間走向更美好、更文明、更先進的藝術、文化生活。我還要強調一點,春晚向民間取材,應立足於選節目,而不是選人。張三今年有好節目,今年就選張三;明年李四節目好,就選李四。這樣,春晚導演就不需要吊在一棵或幾棵大樹上受苦了。現在大腕的價值被絕對化、神人化了,新人怎麼上來?上來了又怎麼閃光?
中國青年報:今年春晚專門設立了「草根明星板塊」,這是不是民間性的體現?
肖鷹:我所說的「民間」,不是一般所認為的限於「草根」。所謂「春晚民間性」,是一種向全社會開放。就藝術表演而言,應該讓專業、業餘和原生態的表演都有自己的位置。不能一說到民間,就只想到農民工。現在春晚導演的創作意識,一方面排斥所謂「學界精英」,一方面又依賴於幾位「春晚老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全保險了。為什麼呢?就是沒有懂得春晚的生命線在當代中國社會整體生活中。不把這個「整體」的文化內涵搞清楚,怎麼有底氣辦好春晚?
中國青年報:除了您說的春晚設計存在誤區外,您認為春晚導演的根本問題何在?
肖鷹:近年來,許多學者專家都對春晚導演有不少善意的建議和批評,但似乎春晚導演們很難聽進去,明裡暗裡都當作「不靠譜兒」給打發了。專家學者談得最多的、批評最嚴厲的,都集中在春晚節目表現出導演們缺少必要的文化視野和文化判斷力。許多節目出來,大家看到的是節目的文化缺陷和倫理綱常問題,但導演們寧願相信「笑聲」,不願相信「良知」。
目前學界普遍的共識是,春晚最大的問題,不是沒有口號、忽悠、煽情,而是缺少文化靈魂。
所謂文化靈魂,就是正確的文化意識,就是知道我們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文化精神訴求是什麼。春晚作為年度最重要的國家綜藝晚會,它的核心導向是維繫和提升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感。
為什麼不提「中國文化」,而提「中華文化」,因為春晚不是兩會,應當承擔凝聚全球華人的文化儀式責任。這就是我說的「春晚的靈魂」,這是春晚導演沒有抓住的。相反,他們現在不僅沒有意識關注海外華人,連對國內民眾,都分出三六九等,把某些領域的人士排斥在「收視主體」之外。以這樣抓不住魂的方式辦春晚,當然會感到領導的意志很難貫徹,群眾的要求很難滿足,文化學者更難對付。
一臺春晚雖然一年只演出四個半小時,也儘管它的收視率和關注度逐年走低,但對於當代中國文藝、文化仍然起著重要的導向作用。近幾年,我國演藝事業普遍低俗化,春晚要負極大的責任,因為春晚的地位,決定了它對演藝文化有著不可替代的導向作用。
歸根結底,能否辦好春晚不是技術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春晚導演要虛懷若谷地聽聽文化專家、尤其是人文學者的意見,另外他們自己也要有創造力。春晚在國家文化生活中的獨特地位決定了,春晚導演應具有文化戰略家的視野、胸懷和文化統領能力。
中國青年報:現在也有人覺得春晚已成「雞肋」,不如乾脆取消算了。
肖鷹:我不這麼認為。只要有中國,就要有春晚。春晚是活的中國文化符號。春晚的價值,首先是一個重要的民族文化儀式的價值,它已成為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年度重大儀式,所以春晚問題再大,批評聲音再多,春晚還是有人在看。這不是春晚的節目抓住人,而是春晚這個儀式在抓人。我聽說,我們的留學生在海外過年時會聚在一起打開電視,播放春晚節目——看不看、喜不喜歡另說。現在全球化運動對民族文化的消解力非常大,日常生活又是非常個人化的,春晚的文化認同和凝聚作用就顯得非常重要。
春晚必須辦,並不意味著要繼續搞央視春晚一家獨霸大年三十的壟斷局面。這20多年來的實踐證明,壟斷導致的不是強健,而是衰敗。除夕之夜應向全國影視、網絡媒體開放,允許有從中央到地方,各層次的春晚舉辦。這不僅為地方文化提供了春晚空間,而且也只有在百花齊放的局面下,央視春晚才可能在競爭中重發生機。
我建議,在準確定位、堅守底線、把握導向的前提下,給春晚主辦人員極大的自由。春晚主辦人員現在的問題是:對上是簡單的聽命,對下是廉價的迎合,還夾雜一些莫名其妙的交易,這多重鉗制下來,春晚主辦人員除了找罵,還有什麼可作為呢?
記者 黃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