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都在接觸文字,卻甚少去關注文字的起源。然而文字的誕生,就同城市的興起一樣,是人類由蠻荒時代逐漸進入文明時代的標誌之一,文字本身的演化過程也同樣頗為令人玩味。
在人類社群形成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文字並不存在。眾所周知,彼時人們記事的方式,便是將信息以圖畫的方式傳遞出來,遠古人類在巖壁上留下的那些手筆,就是那個時代人們用以傳遞信息的方式。
最初的文字文字的誕生,本身就是人類社會進入高度發達階段之後,共同體的成員們所訂立的一套最初契約,其最大的特點,就是將人類最初用以傳遞信息的圖形,或者通過系統化和規範化的方式,或者通過約定俗成的原則,與詞的發音相結合從而構建出了最初的書寫系統。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世界上幾種的幾種古老文字——埃及象形文字(或者叫聖書體)、兩河流域楔形文字、瑪雅文字,以及我們中國的甲骨文,便很容易發現這些文字的共性。即便它們之間有巨大的差異,但是都帶有很明顯的遠古時期圖形信息痕跡。
埃及象形文字而在成體系的書寫系統誕生之前,人類共同體的成員們已經訂立過一個更早的契約,那就是語言——用共同約定的發音方式,來對一些每時每日所接觸到的事物、以及日常的行為來進行描述。文字,就是人類在聲音與圖形信息的結合上,所訂立的一個更高級契約。
此時人類所使用的文字,既是表形和表意的,又是表音的,不過由於最初的文字系統,並沒有完全脫離於原始人類的圖形信息,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原始文字有更多表形和表意成分。東漢許慎的名著《說文解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探究漢字音形意關係的學術作品,書中有這麼一段話,對倉頡造字的傳說進行了一番論述:「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可謂道出了文字之本。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在哪種文明傳統中,首先受惠於文字的都是僧侶和貴族——這些古代文明的上流社會階層。埃及象形文字的出土,同統治者的墓地以及宗教場所總是密不可分,著名的《亡靈書》便是為超度法老王的靈魂所用;在蘇美爾人的史詩《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中,將楔形文字的發明歸功於烏魯克國王恩美卡;現存的瑪雅文字,也大多存在於古代神廟的斷壁殘垣之間;而我國古老的甲骨文,又稱作「卜辭」,意即為王公貴族的佔卜而服務。因而,為自己的文字披上一層神聖的色彩,也成為了眾多古代文明的共同特質。
表音文字的出現如上所述,人類最初所訂立的文字契約是非常複雜的,一方面文字要兼顧音、形、意三方面的結合,另一方面,最初的書寫系統異常龐大。埃及象形文字就是個中的代表,其中既有現代大量表音文字的特色,又有遠古時代表形文字的痕跡,且一字多音的現象比比皆是,因而掌握起來難度很大。
因而在埃及,出現了最初的表音文字,由於這種文字基本只流通於僧侶階層,因此公元二世紀的基督教學者亞歷山大的克萊曼特,將這種文字命名為「僧侶體」。這種源自於聖書體的文字,儘管依舊保留了少量表形的特質,但主要的行文中,單字已經基本失去了意形的含義。
由於世俗生活中同樣需要文字,因此由「僧侶體」又逐漸演化出一套新的書寫系統,即「世俗體」,古埃及人在處理世俗文件時所使用的就是這種書寫系統,而在偉大的埃及學者商博良破解埃及聖書體文字的過程中,「羅塞塔石碑」上的三種文字其中一種就是世俗體(另兩種為聖書體和希臘文)。同僧侶體一樣,世俗體的埃及文字也已經是一種典型的表音文字了。
從最初音形義結合的上古文字,到表音文字的這一步演化,深深地影響了大半個世界,如今亞歐非大陸所使用的絕大部分文字,都是這一演化的直接產物。在表音文字中,基本的文字單位變成了字母,倘若人們追根朔源,也許能夠尋覓到這些字母在圖形信息中的原始形態,然而如今它們已經沒有任何獨特的音形結合含義,所表達的僅僅是如何去發音了。
作為一種閃含語,古埃及語具備和阿拉伯語、希伯來語等閃族語言相似的特徵,基本詞意往往由三輔音所構成,而不同於漢語的單音節,或者是印歐語的詞根。因而這種最初的表音文字,也同先進的阿拉伯文、希伯來文相似,屬於一種輔音音素文字(也就是說,所有的字母都用來標註輔音,而沒有特定的字符來表徵元音),在英文中稱作abjad。
【筆者註:閃族語言的三輔音規則,即以三輔音作為基本的詞義,由此衍生出的詞彙皆以三輔音為藍本,如阿拉伯語中的S-L-M為「和平」的根母,詞彙如salam(和平)、Islam(伊斯蘭教)、muslim(穆斯林)、salim(牢不可破)、Selim及Suleiman(皆為人名)都出於該三輔音。】
埃及文字有逐漸從最初的聖書體,向著表音特質的僧侶體和世俗體演化的過程,其他古老的文明也同樣在改進自己的書寫系統。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也由最初的圖像文字,逐漸加以簡化和演變,最後在波斯阿契美尼王朝時期,形成了另一種表音文字形式,即音節文字(英文稱作Syllabary)。
音節文字的特點是,每一個字符都表徵一個特定的音節,大家所熟悉的日文書寫系統,就是由漢字所衍生出的音節文字。
腓尼基文字在人類文明史上,發達的文明地帶對周圍的輻射式影響是常態,而處於不同文明板塊交界處的地域,則往往都會激起非常絢麗的火花。古代的迦南地區便是這樣一個文明的中轉站,處於尼羅河和兩河文明之間,地中海的東岸,可謂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也催生出了古代黎凡特海岸地區獨特的文化。
事實上,在亞歐大陸廣袤的土地上,土生土長的文字書寫系統僅僅存在於少數的區域,絕大部分的民族和共同體,在創立屬於自己的文字系統時,所奉行的策略都是「拿來主義」,就近地從已經擁有高度發達文字系統的民族和地區引入,或全盤接受,或加以改造。
中華文明歷史上和現在的少數民族,以及周邊的民族就是這麼做的,日文的假名、朝鮮半島的諺文、越南曾經通行的喃字,以及壯字、古契丹文、古女真文、古西夏文,其始祖都是漢字。
在大約3000年前的東地中海,腓尼基人也就是這麼做的,他們這樣創立了屬於本地區的文字,並且令自己文字的直系後裔遍布世界的各個角落。
作為閃族的一支,腓尼基人早早就進入了城市時代,原始的城邦星羅棋布地分布在迦南地區的海岸線一帶,優秀的商業頭腦也令腓尼基人在與埃及、兩河流域以及亞述等鄰國的交往及貿易中,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與此同時,深受兩大文明板塊影響的他們,也逐漸地建立起了自己獨有的一套表音文字書寫系統。
如前文所述,這種文字就是埃及文字和兩河楔形文字共同的直系後裔,而其表音形式則依舊是典型閃族語言的輔音音素文字。她一共有22個字母,皆為輔音,詞法結構仍舊是典型的閃族語言三輔音詞根。
就是這種看似其貌不揚的文字,成為了如今全世界絕大部分書寫體系共同的始祖——西自歐美,東到中南半島,甚至中國的西藏、新疆、內蒙古,各不相同的書寫系統,共同的源頭便是在地中海東岸那片地域並不算廣袤的迦南之地。
腓尼基人是一個優秀的商業民族,並且很早就掌握了發達的造船技術,他們一面與周邊的其他閃族支系進行頻繁的商業往來,一面又揚帆出海,發展海上貿易之餘,也在地中海上建立起了零星的殖民地,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日後與羅馬爭霸西地中海的迦太基。
而商業的交流總是伴隨著文化的交流和傳播,包括後世的宗教傳播,很多也與貿易的發展相生相伴。原始迦南地的居民們在進行貿易的同時,也將自己融合了埃及和兩河流域,已經高度發達的文字書寫系統,在陸路和海路上傳播給了不同的民族,從而形成了腓尼基文字的兩大子書寫系統——西支就是希臘文,而東支就是阿拉美文。
希臘人的智慧之光,也許正是被腓尼基的商人們點燃的,邁錫尼文明衰落之後,希臘世界經歷了兩百餘年的「黑暗時代」,而源於腓尼基文的希臘文字,也成為了他們走出黑暗,重現光明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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