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蠶在閩南主要有三種,疣吻沙蠶Tylorrhynchus heterochaetus;全刺沙蠶Nectoneathes oxypoda ;日本刺沙蠶Neanthes japonica,皆屬環節動物門多毛綱遊走目沙蠶科,俗稱還有海蟲、海蛆、海螞蝗、禾蟲、水百腳、沙鑽。
海邊囝沒有不識海蜈蚣的,它是萬能魚餌。在潮間帶沙泥交混的地方,很容易挖到它。尤其汙穢惡臭的地方,例如海邊汙水口下,翻開石塊,你就會看到它們成群盤踞交纏,長可數寸,猙獰而粗肥。
一
海蜈蚣正名叫沙蠶,實在有些溢美。用蠶比喻它的節狀軟體,略近形象。若論噁心感覺,還不如其他別名——海蛆、海螞蝗,來得神肖。
它確實很像蜈蚣,形體怪異,呲牙咧嘴,鬚毛怒張,扭動起混雜慘綠猩紅怪黃的酮體,一身密密環節泛發奇光異色,體側的肉質毛刺如百足蠕蠕晃動,十分駭人。
早年釣魚時,捏著黏膩膩的它,套入魚鉤,再用指甲掐斷,是相當需要勇氣的。我也曾內心驚慄而發抖,只是海腳孩子,在眾人面前不能表現出怯懦。
三十多年前我到同安呂厝公幹,農家好客留飯。主食炒米粉,炒米粉的佐料,在胡蘿蔔絲、高麗菜絲之外,有金針般焦黃的菜段,異常香鮮,咀嚼起來滋味越發深長。
問是何物,主人說沙蠶。
「海蜈蚣?!」
「對,海蜈蚣。曬乾了,油炸。」
原來那猙獰噁心之蟲,竟是可心美食!
禁不住再下箸,心裡還是發毛。
當時不知道,閩南人其實從古早起,就有食用這醜惡美味的習俗。
地處淡海水交接的九龍江口一帶,盛產沙蠶,名稱塗蟲。每年夏秋,漁民挑桶在石碼沿街巷兜賣,塗蟲們尚蠕蠕扭動,舞爪張牙,吞吐涎沫,發出細微囂聲,依桶壁攀行。
阿婆阿嬸把它買回家,在盆缽裡洗淨潷幹,加少許醬油攪動,塗蟲肥滿的腹部綻裂,白膏綠膏就流淌出來。煎熟後,鍋底一攤黃白如煎蛋,蟲皮俱包在裡面。孩童放學回來,大人說是煎蛋,香噴噴食不絕口之後,方據實以告:此乃塗蟲也。
老石碼人說,生殖腺成熟的沙蠶,當地從來視為營養珍品,三四十年前,一斤也就幾分錢。對吃不起雞鴨的貧民們來說,實在是滋補美味。
民國《廈門市志》記載廈門人的食法,大同小異:「以杵臼舂去其腹中細腸,洗淨爆幹。食時以油炒之,酥而甘,亦佳饌妙品也。」晉代郭義恭在《廣志》介紹的方法似乎最簡單:沙蠶「得醋則白漿自出,以白米泔濾過,蒸為膏,甘美益人。」
平潭島西沙灘,盛產大種沙蠶。當地人挖來後放到淡水裡吐沙,以一根筷子從尾孔插入,翻出汙物。曬乾了,色金黃而透明,號曰「龍腸幹」。用它燉湯,則色白如牛奶,味極鮮美,是當地高級宴席的珍貴名菜。龍腸幹束捆,是走親戚貴重的酬答禮品。
福州菜裡原來也有「炒龍腸」一菜,頗為有名。後來大概是離海日遠,沙蠶接續不上,就用鴨腸充數,味道相差甚遠,慢慢就無人問津了。
二
査翻了一堆典籍,才知道長期食物不足的中國人,其實很早就食用這鬼物,唐代起間有記載。
明代《閩書•閩產》說,「泉人美諡曰龍腸」。也有地方稱它鳳腸。
清代施鴻保《閩雜記》裡把它寫做「雷蜞」,不知是否福州方言的記錄。
龍海漁民的叫法最有意思,他們稱之為「貓腱」,即貓的胗。貓的胗和青蛙的毛,都是子虛烏有之物,閩南人說虛幻之物,就以「貓胗水雞毛」喻之。大概龍海漁民認為,這東西怪異得不可想像吧。
最詳盡講述這鬼物的,應該是清代趙學敏。他在《本草綱目拾遺•虫部》記錄了它,稱為禾蟲。「禾蟲,閩廣浙海濱多有之,形如蚯蚓。閩人以蒸蛋食,或做膏食,饗客為饈,雲,食之補脾健胃。粵錄:禾蟲狀如蠶,長一二寸,無種類,夏秋間,早晚稻將熟,禾蟲自稻根出。潮漲浸田,因乘潮入海,日浮夜沉,浮者水面皆紫。採者以巨口狹尾之網繫於杙,逆流迎之,網尻有囊,重則傾瀉於舟。」
趙學敏的描述,與我在石碼的調查,完全相同。
禾蟲所以水稻將熟時「自稻根出」,乃是彼時水稻必須乾田控櫱、精飽稻粒。已經適應這種節侯規律的禾蟲,那時也性成熟了,於是順水入海繁殖。
石碼老人說,尤其是農曆九月半之後的天文大潮,海水漫入稻田,於是禾蟲泛起,汙泥濁水裡到處浮遊、蠕動著這鬼物。漁民在溝渠的涵口設網兜捕,多時一天能捕得百十斤。
沙蠶有十幾類四百多種,皆喜棲息於有淡水流入的潮間帶沙泥中,幼蟲食浮遊生物,成蟲以腐植質為食。而能進入淡水稻田的僅有兩種,即疣吻沙蠶和多齒圍沙蠶。
臨近生殖的沙蠶,軀體中部因有精子或卵,膨大為便於遊泳的扁形,體色也變化了。雄蟲背黃綠而腹乳白,雌蟲背藍綠而腹黃綠。雌雄皆通身斑斕鮮豔,猶如奢華婚服。它們等候著夜間上升到海面去,在那裡行大婚儀式,交歡繁殖,排出性細胞,而後立馬死去。
——也就是說,婚禮,同時也是葬儀。
慘絕寰世啊!
沙蠶當然不能放過這銷魂時辰,它的婚舞極為動人心魄:
陰慘慘月光下,千千萬萬幽靈般的沙蠶,在海面浮遊泛動。多條雄蟲,圍繞著一條雌蟲歡蹈旋舞。一群群都為情慾與哀傷所激奮,傾盡全力瘋狂扭動軀體,激起了一片片微小漣漪。那是海洋裡的曼珠沙華,盛開於陰陽兩界交接處的彼岸花。
它們在遼闊洋面上,一年年上演這熾烈的生死交代之舞!千年不變的海浪律動晃蕩不息,潮聲有似助歌,不知是讚頌,還是悲吟。
還有些種類,是在洞穴裡交配的。雌體排卵後即死去,遺體則被雄體所食,而存活下來的雄蟲,必須承擔起孵卵義務——這是非常殘忍、但是似乎合理的社會分工。
三
營生於稻田的沙蠶,在農藥、化肥大量施用後就消失了。二十多年前,精明的福清人開始人工養殖沙蠶,出口日本韓國做魚餌。這些年漳州也開始大規模養殖,用作養殖對蝦親蝦及其幼蝦的餌料——變換成另一種形態,繞一個圈子進入人類腸道。
我認為其實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沙蠶,不,龍腸呀鳳腸,這詭異的美味,只消像呂厝農民那樣稍事加工,就可以重回閩南人餐桌。
也可以更大膽一些,像老石碼人那樣直接食用。許多看起來很可怕的食品,例如蜂蛹、蠐螬,喜歡了那味道,就不害怕了。
在閩南語系人口為主的浙江蒼南、玉環,青蒜炒海蜈蚣還是當地名菜。福建人現在公然把沙蠶端上餐桌的,大概只有莆田、福鼎等少數地方。莆田的一些地方端午節一定要吃炒麵,而炒麵裡一定要有海蜈蚣。
沙蠶料理是福鼎點頭鎮的名菜,菜式多種多樣:剖肚洗淨的沙蠶,被用來涼拌、油炸、煮湯、幹炒。經典做法是將海蜈蚣與酸菜一起烹飪,鮮酸可口,好吃得讓你叫不要不要。那裡的沙蠶幹因此價格高企,一斤要五六百元。
《異魚圖贊補 閏集》裡說,沙蠶「首尾無別,穴地而處,發房飲露、未嘗外見。取者惟認其穴,荷插捕之。鮮食味甘,脯而中俎。」莆田一帶叉捕沙蠶,就用這種荷插之法。如今天然的已經很少了。不久前我去霞浦,縣水產局介紹,有一戶就養殖了三百畝沙蠶。
廈門文史界前輩龔潔,是有幾十年釣齡的老海釣。有一天我們同席吃飯,說起海蜈蚣,他立時興奮起來:
有一次他在小磴和角嶼之間海面釣魚,看到一條一尺來長的東西,俯仰泅遊穿浪過來。網起一看,竟然是一條碩大無朋的海蜈蚣,大拇指一般粗肥。
本欲留作釣餌,漁民說不行——這種海蜈蚣太大了,腸液太多,魚鉤掛不住它。但是它是那麼肥嫩啊,於是就在船上,以白水燒湯吃。
龔老說,那個鮮呀,你就打我三個巴掌,也不會吐出來!
他說的海蜈蚣,是另一種大型種,土名巖蟲,《異魚圖贊補 閏集》叫它「土穿」。紅色的巖蟲,叫紅沙蠶;另一種遍體綠瑩瑩的,叫青沙蠶,則長在深厚的淤泥裡。
沙蠶家族裡的最大者,其長三尺。閩南之外地方,食用的沙蟲,多是這類大型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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