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畢飛宇:我的西方文學接受史
導讀:就在不久前,一位記者對我說,作家多神秘啊。我告訴她,我不了解別的作家,但是,我一點也不神秘,相反,我渴望簡單,就像穆裡尼奧所說的那樣,「我是一本打開的書,一切都袒露無遺。我願意分享。」
畢飛宇(右)與張莉的對談構成文學的「言語之旅」。李殷/攝
有人問我,在寫作之餘,你最愛做的事情是什麼?我回答說,對話。我所說的對話不是聊天,不是一堆人,無主題、無目標地閒扯,那個是消磨時間。我喜歡兩個人就一個問題進行開放式的討論。從我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那一天起,這樣的對話就沒有離開過我。可以說,對話就是我人生的另一個局面。
201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給我出一套文集,其中有一本就是對話。出版社邀請了新銳批評家張莉女士,她專門來到南京,就在我們家樓下的那家咖啡館裡,我們一口氣談了兩天。我要感謝張莉女士,為了這次對話,她做足了功課,她保證了這次對話的開放性與邏輯性,
就在不久前,一位記者對我說,作家多神秘啊。我告訴她,我不了解別的作家,但是,我一點也不神秘,相反,我渴望簡單,就像穆裡尼奧所說的那樣,「我是一本打開的書,一切都袒露無遺。我願意分享。」是的,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他的工作就是打開他自己。作家有可能神秘嗎?有,要麼寫不出來了,要麼從來都沒有寫過真正的文學。——畢飛宇
西方文學:一開始我想讀到愛情和性
畢飛宇:說起西方的文學,我們也別往大處說,其實一開始,我還是希望讀到愛情和性。
張莉:哈哈,年輕人讀小說都有那種隱秘的小心思吧,我最初讀《紅樓夢》時是跳著讀的,喜歡看寶黛鬥嘴。
畢飛宇:應當這樣說,我在青春期的前後閱讀西方小說是決定性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和我們一代所有的人一樣,我們都沒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底子,在「國學」方面是很可憐的。等我真的具備了閱讀能力的時候,「文革」也結束了,相對來說,接受西方文學就更容易。
張莉:你想說,西方文學對你的寫作影響很大。
畢飛宇:其實我想這樣說,西方文學對我最大的影響還是精神上的,這就牽扯到精神上的成長問題,自由、平等、公平、正義、尊嚴、法的精神、理性、民主、人權、啟蒙、公民,人道主義,包括專制、集權、異化,這些概念都是在閱讀西方的時候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在價值觀方面,那個時候的閱讀是決定性的。你在閱讀故事、人物、語言,到後來,它在精神上對你有一定影響。
《懺悔錄》:一個鄉下人才有的衝擊力
張莉:我們先回憶你讀過的第一本西方書籍吧。
畢飛宇:這個不用回憶,是盧梭的《懺悔錄》。
張莉:那時候你多大?
畢飛宇:十六七歲,讀高中。我首先要和你談談書的事。我們那個時候很奇怪,你讀哪一本書,不是你去買,然後你再讀,不是這樣。哪一本書會落到你的手上,完全是隨機的,像命運的安排,你根本不知道你會遇上哪一本書。是神奇的命運把《懺悔錄》送到我的手上的,一開頭就吸引了我,哪有這樣對待自己的?只讀了幾句話我就感受到作者的心情了,動蕩、憤激,很適合青春期。可我沒有想到盧梭會那樣對待自己,很嚇人的。
我剛才說的是第一點,第二點呢?我要說細節的力量。你知道書裡頭有盧梭和華倫夫人的不倫之戀,一個細節實在驚人,我到今天都忘不掉。華倫夫人在吃飯,正要吃肉,盧梭說,肉上有毛。華倫夫人就把肉吐出來了,盧梭接過來,放在了自己嘴裡。
張莉:哎,這細節太肉感啦!
畢飛宇:衝擊力大。盧梭有衝擊力,是一個鄉下人才有的衝擊力。
張莉:蠻力。
畢飛宇: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細節」,但是,心驚肉跳,皮膚都是燙的,這些都是理性的感受。年輕時的閱讀就是這一點好,許多時候,它不是精神在閱讀,也不是靈魂在閱讀,它是身體在閱讀,是血管在閱讀。
張莉:我得說,關於這個細節,你有男性讀者的趣味,至少在那一刻。我讀到時卻是另外的感覺。
畢飛宇:這個不重要。雖然《懺悔錄》是一本非虛構,但在刻畫人物方面,華倫夫人這個形象無疑很成功。母性,淡定,雍容華貴,淫蕩卻優雅。她和盧梭可不就是秦可卿和寶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