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飛 宇
你可以規避它,但是你很難擺脫它對你的間接的影響。不讀紅樓,就不能理解中國的「人情社會」。
據說你開始閱讀《紅樓夢》已經三十多歲,為什麼那麼晚才邂逅紅樓?
我說三十歲之後才讀《紅樓夢》,其實有誇張的成分,我讀《紅樓夢》其實並不晚,就因為年輕,老是沒有讀完罷了。但是,由於喜歡詩詞的緣故,我在十多歲的時候手頭有一本書,那就是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選注》。這本書對我閱讀《紅樓夢》提供了很大的幫助。第一次完整地讀完《紅樓夢》,老實說最大感受也僅僅是把無限複雜的人物關係搞清楚一些罷了。在我看來,女性閱讀《紅樓夢》比男性有優勢,男人一般不太在意七大姑八大姨那樣瑣碎的關係,什麼姑嫂,子舅,妯娌,堂,表,姑,很複雜,簡直就是迷宮。由於家庭的特殊性,我在這方面有先天的缺陷,到現在我也不敢說把《紅樓夢》的人物關係都搞清楚了。
其實釐清人物關係是閱讀《紅樓夢》一個不小的障礙,很多讀者現在也不能十分明白。
千萬不要小瞧了《紅樓夢》裡的人物關係,這個關係有一個專有名字,叫宗親,它屬於中國。你要想真正了解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社會結構,不了解宗親關係是不可以的。什麼是西方?人與人的契約,什麼是中國?人與人的宗親。我們以宗親關係去建構社會的方式一直到1949年才解體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建議年輕人去讀《紅樓夢》,尤其是獨生子女,你不讀《紅樓夢》,你就不會懂得中國的宗親,你就無法了解那個巨大的、隱形的、神秘的中國,你就無法懂得中國的社會為什麼會是「人情社會」,你就沒法認識「人情社會」的溫暖和「人情社會」的邪惡。
說《紅樓夢》是百科全書,是一個符合實際的說法。它當然是小說,但它至少還是研究中國式社會關係和中國式社會結構的標本與化石。在中國,為什麼建立法治社會如此艱難?《紅樓夢》早就告訴我們了,我們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中國文化是「情」大於「法」的文化,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判官面對的往往不是一個公民,而是三姨家的五叔叔的二姐夫的連襟的表弟,這就不好辦了。在中國,最常態、最要緊的人際是「託人情」,到現在都是這樣,託人情,第一是沾親,第二是帶故。帶故的最高境界就是建立沒有血緣的沾親,到最後還是宗親。
你曾說閱讀《紅樓夢》在你的人生道路上有決定性意義,這種「決定性意義」是什麼?
首先是幫助我了解人情世故,我的父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就導致了我和這個社會幾乎就沒有建立起正常的宗親關係。還有一點,我的人生過於簡單了,就是從校園到校園,很少有機會接觸社會,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對我人生的幫助實在是太大了。比方說,《紅樓夢》裡有個趙姨娘,曹雪芹說,「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那我就知道了,你要避免尷尬,第一要緊的是不要去做趙姨娘那樣的尷尬人。
此外,《紅樓夢》提高了我漢語的修養,我是一個寫作的人,語言修養提高了,你說是不是決定性的?古希臘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我們的《紅樓夢》卻說「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這樣的語言特別棒,是地道的漢語。
畢飛宇(作家)
畢飛宇,男,著名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興化人,1964年生,畢業於江蘇揚州師範學院。《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品《青衣》、《平原》、《慌亂的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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