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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講述的日常人生故事之所以撲朔迷離、詩意非常,是因為其在整體結構上的多層敘述。《紅樓夢》並不是用一個第三人稱講故事或一個第一人稱講述自己經歷那樣的口氣來完成的。雖然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還沒有關於敘述人稱這樣的寫作理論,但他的敘述技巧卻非同尋常,甚至和今天來自西方的敘事學理論,尤其是分層敘事的理論和技法有相通之處。
《紅樓夢》主要設置了源敘述、前敘述、主敘述和支敘述四個敘述層面。由於避免了一般以「我」的口氣講述的主觀局限性,也避免了一般以「他」的口氣講述的客觀局限性,使整個文本在多重視角中以天人兩界互牽互通、互融互動的方式,對社會人生展開恢弘觀照,形成了「他「「我」視角間寫實主義與抒情主義創作相結合的特殊格局,使整個文本呈現出生活本真中網狀的錯綜立體感和生活謎團中真假虛實間探供般的詩意。
一、源敘述
《紅樓夢》文本進入敘述的第一個層次是從第一回「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開始的一整段。此段是文本的序言式開端。是作者直接站出來宜言式地說明創作契機、目的、方法等非情節本身的內容。此番宣言絕非可有可無。以往小說、故事以口耳相傳、歷史演繹居多,講故事者沒有更強烈的原創意識和更特殊的理念自覺,故而作者自己是隱藏起來,並情願被淹沒在故事之海深處的。《紅樓夢》則不然,小說藝術發展至清積累了多樣豐富的題材內容和藝術經驗,在泥沙俱下的藝術進程中,在魚龍混雜的作品傳播中,《紅樓夢》的作者站在小說舞臺的高處,回望這個過程。
他對照自己的創作,他不能沉沒,他不願被忽視,他的情感和思想拼力鼓動著他要站出來,他把激情吶喊的方式沉澱後掏置了,而後娓娓地、沉著地、與眾不同地說明自己的藝術特色,說明自己操作藝術的緣由、動力與特殊方法。沒有作者就沒有作品。作者是作品的母親。曹雪芹是《紅樓夢》非同凡響的「母親」。他在歷史的這邊向著以往發言,仿佛一個母親的宣言。這就是《紅樓夢》獨特的、充滿潛在詩意的源敘述。當然,也有簡單地把「作者自雲」一段文字作為回前總評,排除其正文地位的觀點,無視其對後發故事敘述和接受產生的重要作用和意義的意見,而從《紅樓夢》的文本流傳和接受實際來看似是不合適的。
二、前敘述
這是敘述的第二個層次,是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開始的,由作者自雲至「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這一個敘述層屬於小說歷史發展中保留下來的敘述傳統,主要是話本小說保留下來的講故事的傳統,是作為小說主體故事的交代性文字而出現的。我們把它稱為前敘述,敘述者是「在下」,即一位傳統格局中以模式化口吻說話的第三人——說書者,其所要說明的是《石頭記》的來歷,即小說主體內容的由來,是非主體敘述層,但有跟主體故事不能分割的因果關係。也有人把這一層稱為超敘述,既可以不作為小說主體故事的敘述內容。
這樣一個敘述層也起著一定的作用。在源敘述層,作者直接站出來宣言式地剖白自己的內心,欲告訴讀者「我的小說有那麼多來自我生命的經歷、內心的情感和屬於我意志、思想的內容」,在那樣的時代實在是太標新立異、太直白激烈了。於是,作者不願丟棄前敘事的傳統,便把自己的一腔表白再拉向並納入傳統之中,在曲折含蓄中把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講述。這不是作者的低頭,而是作者的智慧。直白、激烈是詩,含蓄、委婉也是詩。
三、主敘述
這是敘述的第三層次,是從「按那石上書雲」開始至於書尾。整個小說的主體故事就是石頭自己講解的如何幻形人世、如何經歷塵世愛恨情愁、風風雨雨,也就是敘述寶玉的人生經歷和賈府盛衰的故事。敘述人從傳統中的說書者轉為「石頭」,是由空空道人完成轉接的。青埂峰的那塊補天餘石被一僧一道變成佩玉,成了神瑛侍者投胎的寶玉胎中之物,後被佩戴在寶玉的脖子上。由於僧道把他拿在手中誦持,更賦予了它非同一般的靈性,使它成了紅塵中悲歡離合故事的見證者,無論是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貴風流,還是趕盡殺絕、一地乾淨。它最後回到了青埂峰下,被空空道人發現。
那時它已恢復了巨石形態,並在上面寫滿了對人間遊歷故事的文字,這就是《石頭記》。空空道人經過與「石兄」討論,進一步了解了故事的意義,便把它抄錄下來,傳布人間。這一層是主敘述層。作者要表明,「石頭記」不是別人或作者「記石頭」,而是「石頭之所記」。其中,神瑛待者轉世成了寶玉的肉身,石頭則作為寶玉的魂靈存在。石頭和寶玉之間存在著微妙的約等於關係。故而我們看到,主敘述層成為石頭所記的故事,較之前敘述,則進一步加強了故事的神秘氣息和神話、象徵性質。《紅樓夢》焉得不充滿離奇的詩性呢!
四、支敘述
最後的支敘述層是從主敘述層中的人物所講的故事,如葫蘆廟小沙彌向賈雨村講述英蓮的身世遭際;平兒向薛寶釵講述賈赦強奪石呆子扇子的經過;賈政向清客和賈寶玉講述林四娘的故事等,這些敘事屬於支脈敘述層次,是從主敘述層裡衍展而出的。從傳統的角度,這是故事的插敘,但因為《紅樓夢》不是一個敘述的層次和角度,故以支敘述稱更能描述其位置和功能。無數的支敘述使《紅樓夢》中的大幹世界更呈變化萬千之貌,使其中的人物雖然以數百計,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卻有條不紊、各有作用和意義。
在故事與故事、人物與人物的交叉、套疊之中,《紅樓夢》成了與生活一樣的活的時空。敘事分層使整個巨大的文本在時近時遠、時左時右、時前時後、時虛時實中拓開人們的想像世界,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品的敘事分層總有一個層與層之間最巧妙的連結點,即以主敘述層中的寶玉來巧妙地提示創作主體與敘述者和敘述對象的內在聯繫,即作品總有某種寶玉「自況」的意味。原因就是這種特殊的敘事設計是跟《紅樓夢》的「自況」式思維特徵和創作目的分不開的。
小說的創作動因起於作者的特殊人生遭際,創作目的是為了濃縮自我人生經歷,抒寫濃烈的生命體驗,以文化反思的力量反省個人人生體驗,整合獲得的思想認識,並在創設作品的人物情事時,總體上按照與作者經歷的人生的相似性去進行,由此投寄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懷,奠定了作品詩性氛圍的形式基礎。後人有言說:「他書皆後人傳前人之事,或他人傳本傳之人,《紅樓夢》則為寶玉自撰,尤創古今未有之格。」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