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常會聽到人們稱讚一部同志電影時,說出如「這並不是一部同志電影,而是一部愛情片」或是「雖然電影的確講的是兩個男人的愛情故事,是『同志故事』,但當電影完全抽離了所謂的『同志元素』,沒有身份認同沒有社會歧視,讓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和異性戀沒啥區別甚至可以完全性別替換。」
在這些讚美背後預設的標準便是:一部「同志元素」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故事甚至可以和異性戀直接互換或是沒有區別的電影,就不應該被局限在「同志電影」這一頗為有限的標籤中,而應該被廣義的稱作愛情片或是其他什麼片。並且其後的這一類標籤因為其所具有的某種普適性,而成為更加值得讚美的東西。於是,人們對《斷背山》所強調的是其中愛情的濃烈和它在漫長時間中的毫不褪色;對《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以下簡稱《名字》)的讚美也大同小異。
很多人把這兩部電影放在一起比較,因此出現這樣相似的「稱讚」也就可想而知。並且在某一程度上,這兩部電影也有些相似之處,如它們都與一般我們所見的同志電影不同,即它所專注的並非身份認同或是社會歧視這些常見的所謂「同志元素」(如《天佑鮑比》,《驕傲》,美劇《當我們崛起時》等)。
《斷背山》劇照
在《斷背山》中,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隔絕於外界社會的,因此「斷背山」本身就是一個烏託邦般的意象,而愛情便發生於其中;在《名字》中,由於這個故事重點同樣在於六周之內的summer love,而使得許多觀眾以為它便完全未涉及那些「同志元素」。因此,這兩部電影都因為主打愛情而削弱了其他方面,但細心的觀眾依舊會從許多蛛絲馬跡,甚至是故事中的直接事件看到,整個「同志元素」始終籠罩著這兩個故事。而不僅僅只是這兩部電影,而是之前與當下的所有同志電影。
因此似乎首先需要先界定什麼是「同志電影」。很顯然,它首先是一個十分晚近的電影故事類型。紀錄片《賽璐璐壁櫃》指出,雖然好萊塢電影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已經涉及同志角色,但大都是其中的一些邊角笑料,用以打趣和嘲諷。這樣的狀況持續很久,直到隨著西方同志運動的興起,有關同志的電影才開始漸漸出現,且始終在獨立電影中積極發展,主流電影圈對此的接受卻依舊有漫長的路。(當李安導演的《斷背山》在2005年於美國公映時,不是依舊受到許多反對群體的抵制嗎?)因此,同志電影大約興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1961年,當好萊塢對同志題材依舊遮遮掩掩時,英國導演巴茲爾.迪爾登拍攝了電影《受害者》(Victim)率先打破這一「公開秘密」。而這部電影不只是第一部直接道出「同性戀」字眼的英語片,更勇敢地揭露在那個年代性取向成為被抹黑、勒索和恐懼的社會現實。而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它似乎聚集了許多我們如今所謂的「同志元素」,既有主人公對於自身性取向的糾結痛苦以及緩慢的認同過程,又有社會現實對其的歧視與迫害。因此,當它成為現代同志電影史上最重要的電影之一時,也就為「同志電影」這一類型建構了一個模式。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所以我們可以說,當人們以這樣一個模式來看《斷背山》和《名字》這樣的電影時,就發現是如此的不相符合,因而便生出其上我們所指出的那一幕,即對於「同志電影」這一類型是否還有繼續存在價值的思考。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同志電影發展至今的一個必然過程(其實也可以說是一個曾經被汙名群體逐漸走出陰影這一正常化過程的產物),即從曾經的遮遮掩掩,嘲弄揶揄到其後對於這些汙名的反抗。因此我們也會發現,誕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同志電影大都在討論同志群體在遭到漫長的壓迫與病理化之後所產生的一系列心理、生理和精神等諸方面的狀況,以及在實際生活中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其中頗為典型的一部是威廉.弗萊德金於1970年根據同名戲劇所改編的《樂隊男孩》(The Boys in the Band)。導演通過對幾位年輕同志生活的描述,反映了在當時社會中他們所面臨的種種壓制和內化進他們身體與思想中的諸多主流對於同志汙名的厭惡觀念。
在這部電影中,我們清楚地看到,身份認同和整個社會環境以及主流意識形態是難以切割的。雖然這些年輕同志都有著很好的自我認同,但由於這些心理模式直接來源於外在的社會結構,因此就出現了內化現象,即社會主流觀念成為他們自我認同的一部分,由此使得這一認同根基不穩,而隨時可能產生崩壞結果。和《受害者》一樣,《樂隊男孩》這一模式我們在其後的同志電影中也將反覆看到。那麼在《斷背山》與《名字》中,是否有這些典型的「同志元素」呢?在我看來,顯然是有的。
《斷背山》原作者安妮.普魯曾經明確指出,她的這篇小說主要反映的便是恐同所可能造成的巨大破壞。在李安的電影中,斷背山這一看似烏託邦的兩人國度其實從未真正的獨立於世,而是隨時都被外界所限制與凝視(gaze)。首先是艾尼斯和傑克本身對於同志身份的拒絕,這一拒絕所反映的是他們所來源、成長與生活之社會和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另外就是僱傭他們的老闆的凝視(電影中有一幕老闆使用望遠鏡看到艾尼斯和傑克之間的親密)。這兩股力量彼此影響,甚至在最終交匯。《斷背山》中處處展現著這兩方面的壓迫,傑克責怪艾尼斯不願意聽從他當時的建議,兩人生活在一起(因為艾尼斯從小曾見過一個同志的慘烈下場,並且他的教育告訴他「兩個男人無法生活在一起」。這一觀念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心理學中大肆流行);聽到傑克意外死亡,艾尼斯立刻想到他可能是被恐同者打死……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情節,也是整個故事運作的原初動力。而這些情節所主要關涉的難道不是所謂的「同志元素」嗎?
在《名字》中,人們的目光只放在艾利奧和奧利弗的六周親密深刻的愛情中,而忽略了在這一過程之前與之中,甚至之後都反覆受到了「同志元素」的影響。為什麼艾利奧不能像追求女孩那樣大膽的追求奧利弗?答案十分明顯,因為那是1983年的義大利北部小鎮,它的封閉保守可想而知(從艾利奧父母的朋友在餐桌上討論政治以及他們求水喝的那家老太太房子上貼的墨索裡尼像,都在不斷地反映那個時代)。因此,當艾利奧最終十分小心地向奧利弗袒露自己的心意時,奧利弗對此依舊不安,並讓前者忘掉這些。原因依舊十分明顯,既因為他們同性,也是因為整個社會環境和意識形態對此的排斥和壓制。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